一、恐惧偷拍的年轻人，在酒店搭起帐篷
2025 年 2 月 7 日，00 后医学生张静文于社交媒体发布“住酒店防偷拍教程”。她与男友在河南洛阳周边旅游，入住酒店式公寓期间，使用一根 10 米长的绳子、一块家具防尘布以及几个夹子，成本总计 20 元，在床上方搭建起一个简易帐篷。
帐篷两侧没有门帘，张静文进行了反复确认。一侧衣柜是木头平面，不存在藏针孔摄像头的地方。另一侧是窗帘，相对来说也比较安全。他们甚至还扒拉了正对着床脚的一盆吊兰，然而并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但他们还是把它挪走了。
在这个 40 多平米的公寓房间里，有一块将近 10 平米的驼色防尘布。这块布几乎幕天席地般罩住了睡眠区域。她买的这块布大了点，但却让她有满满的安全感。她对自己的“作品”很有成就感。
我是那种做事情会考虑较多的性格。做任何事情，我都会感到很担心。张静文这样表示。2024 年 9 月石家庄民宿“偷拍”事件传开后，她从新闻中得知了“偷拍产业链”的存在。在 Telegram 群组和暗网上，酒店房间成为一个巨大的真人秀场。只要付费，暗处的眼睛就有可能收看全国各种酒店的直播。并且这些内容还可能被保存下来，之后作为付费内容再次进行售卖。
花 20 块钱就能把偷拍的事情处理好，否则我们的一个视频或许会被卖 2000 块钱，她对男友开玩笑说道。
2023 年 6 月，新周刊对部分社群和网站视频进行了调查。调查发现，在被偷拍者的对象中，有三分之二是男女两性之间的亲密行为，另外三分之一则是单独出现的女性。
2024 年 10 月 1 日，大二女生王楠独自在珠海旅游。她对入住的酒店房间进行了“障眼法”处理，即用一块像毛玻璃似的防尘膜将电视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这种膜是网购的，8 块 6 就能买 20 米，并且还拍 2 发 3。她原本在寒暑假用它来盖宿舍家具，而这次旅行，她特意将其带来用于防窥。
王楠特地开启手机录像模式来验收成果，她说贴上这个就算是 4k 画质也不会害怕。验收的结果让她很满意，她发现视频确实是模糊的，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
王楠称，之前她从未考虑过防偷拍的事情。一年前，她亲身感受到他人被偷拍后所遭遇的全方位“社死”状况。那时她正读大一，她的一位大学同学告知她，其高中同学和其男友在酒店被偷拍，并且视频已在他们高中同学群中传播开来。这位大学同学在感慨“可怕”的同时，将这个视频分享给了王楠，视频中还特别标注了是哪个城市的哪家酒店。王楠惊住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崩塌的境地。伤害占据了主导地位，它会对人的情感产生影响，会影响人的身体，会影响人的工作，会影响人际关系，还会影响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一位被偷拍的受害者曾向南方人物周刊这样讲述自己所承受的痛苦。
“这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无法接受的。”王楠说。
二、“搞刑侦”，买探测仪，住老干部酒店
张静文的“防偷拍教程”很快在社交媒体上变得很火。到 2025 年 2 月 22 日为止，这条网帖已经获得了 2.8 万个点赞以及 4 千多条评论。
跟帖网友们在评论区展开了热烈的交谈。有的人夸赞她搭帐篷的想法新颖且做法便捷；有的人出主意帮她避免厕所偷窥的问题，比如洗澡前先放热水，让水蒸气弥漫，这样洗手间的摄像头就拍不清楚了（也有网友提议可以戴奥特曼的头套洗澡）；还有人起哄说，“合法夫妻有什么好怕的，拍就拍呗”；“等熟人刷到你们就会开心了”，随即就有人反驳道。
“酒店偷拍”消息传开后，深刻地唤起了大众的存在主义危机。在张静文和王楠的“障眼法”之外，各种民间的“反偷拍攻略”纷纷出现，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
周可是严选酒店派。从 2024 年 10 月 7 日开始一直到现在。她先后发出了一些倡议，其中包括“外出去住国宾馆和疗养院”，还说“安全级很高”，并且强调“绝无偷拍”。
山东 IP 的体制内人员周可，每次出差调研都会入住政府定点接待宾馆。这些宾馆是由事业单位改制而来的，依然保留着政府接待的功能，有点类似对外营业的政府招待所，有些宾馆甚至与当地省人大办公楼在同一个院子里。很多宾馆的房间装修风格呈现老干部风，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与情侣酒店相比，这表明它们隐藏摄像头的角落相对更少。
它们十分安全。不会有人胆敢在这样的地方安装摄像头。现在她全家出门旅行时，也会挑选这样的酒店。
她在网上列出了几家她住过的这类宾馆。帖子的点击量达到了十几万。网友在留言区纷纷进行推荐。最后许可用 Excel 表格汇集了五十多家这样的宾馆和疗养院，并且很多后面都有备注。
人民大会堂宾馆，升旗能冲到第一排；中国融旅饭店，是最安全的地方；河北北戴河北京工人疗养院，设施虽陈旧但便宜且安全；云南昆明省人大代表服务中心，安静且安全，房间还大；贵州饭店，旁边是政协，安全感十足……
许多人加入了防偷拍黑科技的器材党，他们将自己化身成侦探，主动去检测偷拍摄像头。
90 后重庆摄影师李桦会在晚上入住酒店，因为晚上更利于进行检查。刷开房门后，他不会立即将房卡插进电闸，而是在黑暗中摸索出自己花费 2 万多元购买的夜视仪，然后扫视一遍房间，查看是否有光点。接着，他又拿出自己花费 1 万多元购买的热成像仪，检查房间中是否有可疑的热源。
李桦的海康FQ25热成像仪和美国PVS-14夜视仪
他是个军事迷，两年前购置了这些设备。这些设备既昂贵又专业，现在专门用来检查房间是否有偷拍的情况。
之后，李桦会拿出手电筒，接着用手电筒对准房间的电源插孔逐个进行扫射。然后是对厕所进行检查。只有当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后，他才会放心入住。
就读计算机专业的大二学生李萧毅曾在网上开展过一段时间较短的改装生意。2024 年 9 月石家庄民宿“偷拍”新闻被爆出之际，身为 B 站的电子设备 UP 主，李萧毅那时刚刚拍摄完一个关于反偷拍简易热成像仪 DIY 的视频。这个视频成为了他有史以来热度最为高涨的一个视频，粉丝们纷纷请求他为自己改装类似的设备。
李萧毅最初承接了十多单，每单可赚取 100 元。然而，没过多久，许多卖家开始仿照他的做法。热成像机芯模组在市场上变得极为火爆，从而引发了恶性竞争。最终，他放弃了这门生意。
李萧毅DIY的防偷拍设备
女博士陈晓清在网上对多款防偷拍探测仪进行了试买。那些不好用的，她在七天内办理了退货。她笑着说：“我觉得自己适合去从事刑侦工作，这些设备差不多都被我试了一遍。”她认为这些探测仪有的操作起来很麻烦，有的测量不准确。她还在网上租过热成像仪，租金是一天 50 元，并且需要两天起租。店主告知她，这款热成像仪之前是用于检测水暖的，用来防止偷拍很有效果。
她听闻过在防偷拍领域流传的一种说法，即通过用激光笔进行扫射，能够破坏摄像头。陈晓清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然而之后得知，激光笔必须达到一定的功率才可以破坏摄像头，而达到那样的功率容易引发火灾，她便担忧地想到“要是把房间烧着了可怎么办呢？”
她最后在社交媒体上发出了一招，这招与张静文殊途同归，即在房间里搭户外帐篷。
三、真实的酒店偷拍？多是乌龙或自导自演
多位主人公表示，自己对酒店偷拍感到非常恐慌，而导致这种恐慌的直接原因就是石家庄民宿的“偷拍”事件。
实际上，这是一场由防偷拍检测仪厂家自己导演并表演的炒作闹剧，并且相关拍摄者已经被逮捕了。
“影子不会说谎”（张某）是一位拥有 3000 多万粉丝的网红博主。2024 年 9 月，他与“刘宇（网安践行者）”（李某行）这位博主发布视频，称在石家庄某公寓民宿发现了偷拍的针孔摄像头。之后，他们遭遇民宿老板辱骂、殴打，时间近 5 分钟。当被民警解救到公安局且调查结束后，他们又遭到民宿老板围堵。视频发布后，在网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间，关于“民宿成偷拍重灾区”“偷拍黑产触目惊心”“色情暗网”等方面的调查充斥着媒体，从而引发了舆论危机。
三个月后出现了大反转：在 2024 年 12 月，警方进行了披露，张某以及李某行等人已经被抓获。从通报来看，李某行是一家防偷拍检测仪厂家的实际掌控人，而张某是他的合作对象。他们把偷拍摄像头的 MAC 地址信息提前录入到防偷拍探测仪的后台数据库中。接着，他们前往宾馆或酒店进行摆拍。在摆拍过程中，展示出自己精准地找到了偷拍摄像头。之后，他们将这些视频发布到网上。通过这些行为，宣传了这款防偷拍检测仪。自 2023 年 9 月起，该团伙凭借此方式已经获利数百万元。
不过，与石家庄民宿“偷拍”事件刚被爆出的时候相比，这则通报并未引发大众同等程度的关注。王楠本人到现在对事情的反转仍持怀疑态度，她始终在关注“影子不会说谎”团队的作品，她认为他们的视频可能存在真假混杂的情况，既有自导自演的部分，也有确实抓到偷拍行为的部分。
网络安全专家边亮认为，在现实中，酒店针孔镜头偷拍是小概率事件，且这个概率“很低”。安防专家何志会则认为，在现实中，酒店针孔镜头偷拍是小概率事件，其概率至少低于百分之一。
何志会从 2010 年起开始从事防窃密工作，他是职业的“摄像头猎人”。由于工作缘故，他每个月要出差 4 到 5 次。普通连锁酒店、高星酒店以及民宿他都住过。每次入住时，他都会仔细地检查房间里是否有偷拍摄像头。很遗憾，他一次也没有碰到过。几年前，他与记者一同对一家企业和一所大学周边的酒店、民宿进行了暗访。在这两天里，他们检查了 200 多个房间，然而并未发现针孔摄像头。他称，“一整年中真正发现是被偷拍的情况，大概也就一两次，不会很多”。其中有一次是因爱生恨的报复行为，一对情侣分手了，男方心有不甘，就在女方居住的地方偷偷安装了摄像头。
更多发生的是由恐惧引发的乌龙事件。例如，有客户看到电视机下侧的遥控接收器，或是酒店闪烁的烟雾报警器，便误以为是偷拍摄像头，随后将其拆坏，最终给酒店赔偿了钱款。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在新租的房子里发现了摄像头，而实际上那是之前的租客忘记带走的，并且早已断电。
何志会称，当前的偷拍情况与 2010 年自己刚入行时相比，有了很大程度的减少。在早年，他在电子市场的路边能够看到售卖窃听器、偷拍摄像头的广告牌子，还有人主动招揽顾客进行兜售。随着摄像头逐渐变得小型化，到 2015 年和 2016 年，酒店偷拍的情况“开始逐渐增多”，并且开始在网络上出现。与此同时，国家开始对偷拍进行严格的管控。三年疫情期间，偷拍基本绝迹。疫情之后，偷拍恐慌再度浮现。
张凯强是从事网络安全工作的人，他在三亚经营着一家民宿。今年春节过后，他看到了一篇网帖，其封面标题为“情侣在三亚旅游住酒店时遭直播，男子在浏览外网时无意间发现，女子得知后崩溃大哭，无奈选择报警”。他点击进入帖子后，发现原来是同一个博主在大量发布类似的帖子，并且几乎在所有帖子里都有一个关于反偷拍探测仪的购买链接。贴子里的视频内容存在拼凑情况。有一个声音宣称，酒店“80%都装得有（摄像头）”。何志会觉得，这类网帖属于典型的制造恐慌的类型。
边亮称，防偷拍探测仪的市场状况较为混乱，里面有不少是在收取智商税的产品。当下，在各个电商平台上去搜索“防偷拍检测仪”以及“酒店防偷拍检测器”，能够看到许许多多相关的商品。例如，有一款产品的标价是 33 元，并且已经售出了超过 20 万件。
边亮称，市面上有很多价格低廉的“反偷拍神器”。这些神器是通过检测红外光源来判断是否存在摄像头的。然而，这种工具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其一，只有摄像头配备了红外发射装置，并且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对外发射红外光源，才能够被检测到；其二，它对检测的角度也有一定的要求。
这类“神器”不太靠谱，很多时候大家购买它们只是为了求得心安。边亮表示。
四、明确酒店反偷拍责任，应成为全国“标配”
尽管如此，何志会还是进行了提醒。他指出，在生活当中要做好偷拍的防范工作。就如同我们过马路需要左右观望一样，或许不左右观望，一辈子都不会遭遇交通事故，然而一旦遭遇了，就会给个人带来极为严重的影响。
有与酒店偷拍相关的案件真实存在。裁判文书网显示，曾有人在 2021 年于甘肃的宾馆，在空调挂机连线处安装摄像头，偷拍酒店住客隐私，还在 2022 年于浙江的宾馆，同样在空调挂机连线处安装摄像头，偷拍酒店住客隐私，之后将这些偷拍的内容放到视频播放软件上牟利，单个账号的观看权限为 150 元，一共获利 5700 元。上海市浦东新区法院有过这样的判例：在 2021 年，有人把摄像头安装在酒店里，用于偷拍住客的隐私。接着，他把摄像头监控账号卖给了多个人，从而获利 1 万余元。并且，还有很多人因为销售窃听、窃照专用器材而被各级法院判处了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王楠观看了电影《楚门的世界》。这部影片中，男主人公由金·凯瑞饰演，他生活在一个布满摄像头的巨大摄影棚里，身边的人都是演员，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被观众所观看，不过他与妻子的亲密生活除外。
王楠说，在酒店里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因为偷拍者剪辑和传播的恰好是这些亲密生活的内容。
在这个摄像头遍布各处的时代，面对不确定性时，人们更倾向于采取预防措施，即便这些行为可能显得有些极端。张静文问道：“这是我的隐私。我花费了钱住在酒店里，为什么应该由我来检查和保护隐私，而不是酒店来做呢？”
中国政法大学网络法学研究所的所长李怀胜是教授且为博士生导师，他认为偷拍产业链包含前端偷拍设备的生产以及流转环节的管控，还有中端酒店和民宿的安全保障义务需要落实，以及后端网络不良信息的封堵和查禁，所以需要《刑法》《治安管理处罚法》《民法典》等多部门法进行协同治理。
他指出，在当前这个阶段，倘若一对情侣遭遇偷拍情况，要借助刑法来维护自身权益确实面临着实际的困难。具体而言，他们很难确切知晓究竟是谁将视频上传到了网络上，并且也难以获取到足够的证据，以便向公安机关去主张自己的权利。
目前在与酒店偷拍相关的责任主体方面，存在着较多法律上不清晰的地方。
一位民宿老板表示，若别人想在他的酒店安装偷拍仪器，他该如何阻止呢？酒店自身也是受害者。倘若酒店对此并不知情，偷拍摄像头是由外来人员安装的，亦或是酒店员工私下进行安装，那么酒店是否需要承担责任呢？
近期出现了一种新现象，即外部人员使用无人机进行偷拍。2025 年 1 月 2 日，宜兴市公安局的一个警务工作站接到辖区酒店住客的报警，住客称在窗外看到有无人机长期盘旋停留。之后，警方在无人机的内存卡中发现了多段不雅视频。2025 年 2 月 7 日，海南三亚某酒店的住客宋女士报了警。她称自己在酒店阳台泡澡的时候，好像被一架无人机偷拍了。在此情形下，酒店应当承担怎样的责任呢？
对此，李怀胜持有这样的观点：《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条作出规定，宾馆等经营场所的经营者如果“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导致他人受到损害，就应当承担侵权责任”。所以，酒店即便不知情，也不能完全免除责任，而需要看其是否履行了安全保障义务。
酒店的防偷拍工作一定由酒店的从业人员来进行。就如同我们去饭店或者大排档用餐时，要确保饭菜没有大肠杆菌超标，不会让我们拉肚子，这是饭店和大排档应尽的责任。何志会也表明了这一观点。
2025 年 2 月，广州所在的省份成为全国首个要求旅馆经营者承担防偷拍责任的省份。2 月 1 日，广东对《广东省旅馆业治安管理规定》进行了新修订并开始施行。此规定率先要求旅馆必须确保房间内未安装偷窥、偷拍、窃听等设备。同时，据媒体报道，广东的大部分酒店已经或正在配备反偷拍反窃听探测仪器。
2 月 6 日之后，光明日报评论表明，明确反偷拍的责任应当成为全国旅馆业的普遍标准。
张静文表示这个政策出台后，心里放心了一些。她希望全国都能学习广东，为酒店业制定确保没有偷拍行为的法律法规。陈晓清也认为，当下住宿行业竞争较为激烈，在这种情形下，“无偷拍”或许能成为酒店的一个重要标识。
但张静文说着又开始担心了，她想：“现在的摄像头是比较隐秘的，我们的技术到底能不能都监测到呢？”
她决定，还是要把住酒店搭帐篷的安全措施进行到底。
（文中李桦、陈晓清、张静文、王楠、许可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