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中旬一个傍晚，唐浩站在铁岭钻石广场上，感到一阵恍惚。
落日余晖洒在高楼上，马路两旁路灯造型别致，将广场衬托得宽阔且气派。广场中央，湖面波光闪烁，偶尔微风吹过，送来一丝清爽凉意。若非身后政府大楼上醒目的“铁岭”二字，唐浩几乎难以将眼前的现代化景象与记忆中的城市关联起来。
铁岭钻石广场前的马路 时代周报 李杭/摄
这次，他陪女朋友来旅游。他还有另一个心愿，那就是重返这座城市。他曾经在这座城市工作过，但并未对这座城市深入了解。
2009 年，他陪着朋友回了家。那是他初次前往铁岭。那次经历给他留下的印象仅仅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然而，那个场景如同一粒种子，开始在他的心中开始发芽。
2013 年，智能手机开始逐渐普及开来。他随后前往铁岭，开始做起手机生意，并且做得十分火热。
他后来回到了沈阳工作。铁岭在他的生活中渐渐消失了，就如同那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一般。
随着时间的流逝，铁岭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变得模糊。然而在网络当中，这座城市却因为段子的广泛传播而成为了“宇宙的尽头”，那些戏谑和调侃让铁岭在网络的世界里拥有了全新的身份。
再次走在铁岭的街头，唐浩发现这座城市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新区从原本的一无所有到如今拔地而起，昔日的耕地都被厂房和住宅填满了。现代化的街道以及被灯光装点得熠熠生辉的高楼，都在急切地向人们展示着铁岭的现代化风貌。
铁岭新区 时代周报 李杭/摄
然而，表面呈现出繁荣的景象。在这背后，隐藏着更为复杂的现实情况。街上老年人的身影逐渐增多，而年轻人却寥寥可数。城市原本的活力仿佛在默默流失。
铁岭文化公园内，老年人们通过打牌来消磨时间。铁岭文化公园内，老年人们通过下棋来消磨时间。时代周报 李杭/摄
数据显示，2023 年末铁岭的户籍人口为 275.4 万人。其中，60 周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有 79.9 万人，此人口数占总人口的 29.0%。另外，2013 年末铁岭市的总人口是 301.9 万人。而到 2023 年末，铁岭市的总人口降至 275.4 万人。
在这大约十年的时间跨度内，铁岭市出现了人口流失的情况，流失的人口数量约为 26.5 万人。
城市更新已基本完成，接着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开始显现，同时人口也出现外流，这些情况给城市的发展带来了新的挑战。
唐浩曾工作过的手机店，现今遭受到了人口流失以及网购兴起这两方面的冲击，生意比起以前差多了。他当年的同事琳姐告诉他，生意特别艰难，大家都在勉强维持着。商铺的冷清仿佛成了铁岭实体经济当下状况的一个缩影，那些曾经热闹非凡的街道，现在看上去萧条且沉寂。
尽管如此，铁岭人的生活节奏并未有太大改变。人们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上班和做生意的活动。有的人在赔钱，有的人在赚钱。社会中混日子的人依旧在混日子，而出外闯荡的人则散布在各地。然而，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们总会回到家乡。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东北小城，普通而真实。
从大城市到宇宙尽头
行经收费站进入铁岭，铁岭的“曲艺之乡，快乐铁岭”标语立刻映入眼帘。不过，对于初次造访的外地人而言，他们更倾向于调侃说：终于来到了大城市。
铁岭的标语 时代周报 李杭/摄
铁岭位于辽宁北部，处在松辽平原的中段。在历史上，它曾是明朝时期的重要军事要塞“铁岭卫”，曾有过辉煌的往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铁岭慢慢回归到平凡的状态，变成了一个以农业为主的普通东北小城。老工业基地在时代的变迁中逐渐丧失了活力，很少有人再记住它的名字。
1999 年除夕夜，“小品之王”赵本山第 9 次登上春晚舞台。在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里，他说了一句很幽默的话，“明年我打算带老伴出去旅旅游，去趟大城市，那就是铁岭。”观众被这句台词逗得哈哈大笑。从此，“铁岭”这个地名被大家广泛知晓。很多南方观众也是在这时第一次听说这座偏远的小城。
现实中的铁岭在春晚走红后并未发生太大变化。95 后铁岭人宋悦表示，小时候从未听说过有人因为看了电视而特意来铁岭旅游。
之后，《马大帅》《乡村爱情》等农村题材电视剧热播了。这使得铁岭的形象在大众心中进一步被固化。戏外的人一直固执地认为，电视里的乡村生活就是铁岭的全部。然而，铁岭人对这种戏谑并不在意。
铁岭在现实世界中，依然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宋悦提及，在她的童年时期，铁岭农村的每一户家庭主要以种地作为生活来源，而城里的人大多在国企工作，像调兵山煤矿、电厂等。就如同当时的铁岭市委书记所说，铁岭是辽宁老工业基地里的一个传统农业地区。
铁岭人在工作之余，生活围绕着几个固定场所展开。龙首山被称为铁岭的“母亲山”，登上山顶远眺，能俯瞰整个城市的风光。清晨的彩虹桥早市十分热闹，摊贩们一大早就摆满了新鲜的蔬果、肉类以及热腾腾的早餐。龙首市场和银州贸易城是市民在周末进行采购和闲逛的好地方。
铁岭彩虹桥早市是辽北最为著名的早市，其长度大概有两公里。这是时代周报的李杭所拍摄的。
晚上的时候，铁岭人喜欢钻进烧烤摊。在炭火滋滋作响的伴随下，他们把漫长的寒冬压缩成一把生串，再配上几瓶啤酒。
铁岭烧烤特色是生牛肉串，蘸蒜水 时代周报 李杭/摄
2020 年，东北的脱口秀演员李雪琴说出了“宇宙的尽头是铁岭”这句话。这句话在网络上引发了热议，成为了热门话题。它充满了无厘头的幽默感，让铁岭再次进入了年轻人的视野。在那一段时间里，铁岭从曾经被视为“东北乡村”的象征，转变为了“松弛感”的代名词。许多在都市生活中压力很大的年轻人，开始把铁岭当作一个精神寄托的地方。他们觉得铁岭远离了复杂的社会规则，也远离了竞争压力，在这里能够找到一份十分难得的轻松感。
2024 年到来了，恰逢《马大帅》开播 20 周年，于是兴起了一股怀旧之风，这股风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探访这座小城，王晨也是这些前来探访的人之中的一个。
近几年这波东北文旅复兴以来，沉寂了多年的铁岭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前往旅游。时代周报的李杭进行了拍摄。
今年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王晨抵达了铁岭。他在辞职之前就已经规划好了这趟旅行。他辞去了城市里的工作，只是想要寻觅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在他的内心深处，电视剧里的铁岭仿佛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无论是遭遇创业失败，还是感情受挫，亦或是被误诊为癌症，剧中的人物从来都没有被完全打倒，相反，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他们依然在坚持着。王晨认为，自己也需要这样的精神力量。
在这里，他遇到了许多和他情况相似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会去铁岭站打卡，会到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向彪哥致敬，之后还会在留言板上写下一句《马大帅》中范德彪的经典台词“爱咋咋地”。
《马大帅》的一个重要场景是维多利亚国际娱乐广场，这一场景由时代周报的李杭进行了拍摄。
王晨心中，这座小城早已不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宇宙尽头”，而是变成了一种精神的寄托。在生活里，每个人都承担着一定的压力和焦虑，而铁岭，就成为了他们能够暂且放下这些负担，去寻找自我，然后重新开始的地方。
“还回铁岭吗？”
王晨们因为生活的疲惫而选择来到铁岭，想要寻找片刻的喘息。而 25 岁的宋悦正在策划着一场从铁岭的“出逃”行动。
大学毕业后，她像大多数同龄人那样，决定离开这座小城，前往大城市去打拼。在沈阳的那几年，她做过销售工作，也做过行政工作，还尝试过各种兼职，一心想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扎下根来。
每次回到铁岭，亲戚朋友都会问她：“你还会回铁岭吗？”她会摇头，并且笑着说：“回不去啦，外面的机会更多呢。”然而，生活是没有剧本的，不会按照她所期许的那样去发展。
2021 年毕业后的三年时间里，宋悦一直待在沈阳从事销售工作。起初她满怀激情，觉得自己能在这个行业闯出一片天地。然而，现实中的工作压力极大，应酬也很频繁，这迅速消磨了她的热情。日复一日地加班，无休止地奔波，让她身心都感到疲惫，身体也开始发出警告，频繁生病。最终，她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裸辞，然后回到铁岭休养。
宋悦回到家乡的第一天，走在铁岭的小街上。她发现周围的一切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些熟悉的店铺，依旧是那种慢节奏的生活。然而，与她记忆中的样子相比，似乎少了些生机，更多的是一种落寞且静止的感觉。
龙首市场是银州区最热闹的地方 时代周报 李杭/摄
2023 年末，铁岭全市的人口总数为 275.4 万人。铁岭的 GDP 总量是 764.6 亿元。在辽宁的 14 个城市当中，铁岭的排名处于倒数第二。并且，铁岭仅比阜新市的排名要高一些。
这种经济状况在就业市场上体现得很明显。许多年轻人，比如宋悦，在寻找工作时，经常会觉得机会很少，而且条件很苛刻。
宋悦前往应聘一家体检中心的行政岗位。应聘过程中，面试官穿着拖鞋。接着，面试官指责宋悦的着装不够正式。然而，这份工作所提供的工资仅仅只有 2000 元。并且，这份工作的内容还需要兼任客服和前台。此时，宋悦心里产生了复杂的感受，她不禁自问：“这还能算是一份工作吗？”
另一场面试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困惑。她应聘一个数据统计员的兼职工作，然而面试官让她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多分钟。进入办公室后，谈了一会儿工作内容，接着就问她上班时能否接受穿黑丝袜，说是为了“提高专业形象”。宋悦愣住了，她愈发清楚这里的工作环境与她所期待的相差甚远。
宋悦不是唯一一个回到铁岭的年轻人。近年来，有很多在外漂泊的年轻人和她一样，因各种原因选择暂时回家，想在熟悉的家乡找到一片安宁，休息一会儿。然而，真正能在铁岭找到出路的年轻人寥寥无几。
铁岭的现实摆在眼前：工作岗位少，薪资低，好的公司屈指可数。
当地人说：没有核心支柱产业。基础岗位薪资较低，且工作内容单调，这让有追求的年轻人望而却步。在这些岗位上，即便愿意妥协的年轻人，也会因缺少长期发展而感到不安。
铁岭的一家房产中介有一则招聘广告，该岗位的待遇是底薪 1000 元。这是时代周报的李杭所拍摄的。
宋悦经历了几次令人无语的面试后，渐渐意识到铁岭的现实与她曾想象的家乡存在巨大落差。她曾以为回到家乡至少能获得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能享受一段平静的时光。然而，现实却一次次地将她的幻想打破。那些工作机会，薪资不但低，要求还很苛刻，甚至还夹杂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荒谬之处。
宋悦走在街上时，总能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然而，这份熟悉感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慰藉。恰恰相反，它让她更加清晰地察觉到，铁岭的变化几乎处于停滞状态。她回忆起在沈阳的那段时光，尽管那里压力很大，工作也不轻松，但至少她觉得自己在不断前进，有目标，有追求。现在，回到铁岭似乎让她的冲劲没有了释放之处。她就像铁岭版的堂·吉诃德一样，每时每刻都在与那些既真实又无法触碰的现实进行斗争，最终变得精疲力竭。
她开始重新对自己的选择进行思考。她离开沈阳的初衷是想要逃避，希望能给自己一段用来调整状态的时间。然而，现在看来，这次回家并没有让她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相反，生活的现实把更加沉重的压力压在了她的肩上。
李雪琴所说的“宇宙尽头”带有温暖的意味，然而它终究无法承载众多年轻人的梦想。
“总觉得少了点啥”
唐浩此次回到铁岭，其主要目的是陪女朋友打卡。女朋友在网上见到了“宇宙尽头是铁岭”的段子，心中对这个小城充满了好奇。趁着假期，他们两人一同踏上了这趟旅程，想要亲自去探访这个经常出现在网络上的地方。
走在铁岭的街头，唐浩感受到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氛围。
近年来新区建设使城市面貌改变，然而曾经繁忙的老城区如今有些萧条。广场边的商铺数量很少，因为人们都习惯了线上消费，所以广场显得冷冷清清。街道上，年轻人很少，更多的是悠闲散步的老人和拉着孩子的中年人。
安静是铁岭的常态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唐浩回想起在铁岭工作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智能手机逐渐普及起来，生意十分红火，每天都有很多顾客前来。可是，近些年来，随着电商的迅猛发展，实体店的生意变得越来越艰难。如今，琳姐的手机店几乎看不到什么顾客，店内只有一些零星的维修业务。琳姐无奈地表示：“以前一个月能赚好几万，现在能做到不亏本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变化不单是商业模式发生了转变，更是这座城市经济活力呈现出衰退的态势。
唐浩在去开原的路上发现，曾经是种满玉米和大豆的田地，现在一些村庄在转型发展苗圃产业。梁家台村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苗圃生意给村民带来了不少收入，并且有不少富裕家庭还购置了路虎、奥迪和汉兰达。
铁岭下辖的一些村庄已经转型发展苗圃产业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富裕的村镇里一些家庭新修了房子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大部分村庄依旧依靠传统农业，村子显得冷清，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铁岭市清河区发布的调研报告《关于加强“空巢村”基层治理的调查与思考》表明，在部分村庄的常住人口里，60 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超过 70%，而青壮年劳动力所占比例极小。
不过，大部分村子还是以粮食种植为主 时代周报 李杭/摄
近年来，在中国农村地区，“空巢”不是孤例。
- 15 岁—39 岁的年轻人常住在乡村的比例低于 30%。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一位研究员认为，其实没必要对农村的“空巢化”现象过于担忧，这是城镇化进程中不可逆转的自然结果，“并非农村人口留在农村就一定是好事”。清华大学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心主任蔡继明表示，农村“空巢化”的长期负面影响应该得到高度的重视。
如今的铁岭正处于这样的时代。它面临着人口减少以及产业转型这双重挑战，在现代化与传统之间不断徘徊。它既承载着年轻人对于未来的憧憬，也承受着岁月所留下的沉重印记。
秋日的中午时分，开原的一家烧烤店内弥漫着浓郁的烧烤香气。尚未到饭点，店里就已经有几桌客人落座。在角落里的那桌中年人，正喝着啤酒，一边聊天一边欢笑，偶尔传出的笑声穿越微凉的空气，为这座平凡的小城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氛围。
孩子回来是件好事。然而，在外面待得时间长了，谁都难以一直待在外面呢？一个中年男人发出了这样的叹息。
另一个人附和道：“这地方，总觉得少了点啥。”
唐浩静静地聆听着这些话语，心中涌起了一种颇为复杂的情感。他初次来到开原，察觉到眼前的这座小城和在网上被调侃的“宇宙尽头”有着很大的差别。这里没有那些嘈杂且夸张的戏谑之态，而是有着千千万万座宁静且平凡的小城的模样，它所能给予的仅仅是短暂的宁静，却难以承载过多关于理想的梦想。
“不卷”是铁岭的一个标签。时代周报 李杭/摄
这座小城，如同许多小城一样，步伐缓慢，留住的仅有时间的步伐以及偶尔传出的一声轻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