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家尤金少将]
“我父亲的血并不比巴勒斯坦最小的孩子的血更珍贵。”
—阿卜杜拉·萨拉姆·哈尼耶
北京时间2024年7月31日凌晨2点左右,一颗来自巴勒斯坦的心脏在德黑兰停止了跳动——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遇袭身亡。
和很多巴勒斯坦抵抗运动的参与者、支持者和同情者一样,我一度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次事件。是愤怒?是悲伤?还是遗憾?或许只有“五味杂陈”才最能形容人们此时的心情。
有人说他是一名战士,有人说他是一位谋略大师。但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伊斯梅尔·哈尼亚的生活更像是大多数巴勒斯坦人生活的缩影。
哈马斯已故领导人哈尼亚,视觉中国
据现有史料记载,哈尼亚一家几百年前就定居巴勒斯坦,居住在阿什凯隆,到20世纪30年代,他们一家拥有数栋房屋和十几亩土地,过着相对富裕的生活。
但1948年,一切都变了。以色列军队开始驱逐和扫荡当地所有阿拉伯人。一支2000多人的武装先锋队来了,他们杀死或赶走了房主,并把所有财富都占为己有。哈尼亚一家失去了所有财产,成了没有食物和衣服的难民。
此后几十年,哈尼亚一家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他们在加沙沙漠打井、开垦田地、饲养牲畜,当然,他们的劳动成果也在不断被侵蚀。
1963年1月29日,哈尼亚家族的一对新婚夫妇在加沙地带的难民营里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在寒冷的冬天出生的孩子被族长寄予厚望,取名为伊斯梅尔·哈尼亚。
和其他出生在加沙的孩子一样,哈尼亚的童年是在埃及和以色列的枪口下度过的。数次中东战争的结果,让很多巴勒斯坦人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他们选择通过学习寻找出路,远走他乡,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悲伤之地。然而,以色列占领军的猖獗行径却始终搅动着巴勒斯坦人民脆弱的心灵,迫使更多的巴勒斯坦人像螳螂一样屈服。
除了哈尼亚早已去世的亲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意志是否动摇过。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哈尼亚最初并不是一个“反以”的人,他甚至在以色列人开办的工厂工作过。1985年,哈尼亚进入联合国建立的加沙伊斯兰大学阿拉伯文学系学习,担任该校学生会主席。1987年,哈尼亚毕业,离开了无法隔绝加沙城外硝烟和哀嚎的象牙塔。
早年被以色列用水泥封堵的巴勒斯坦水井截图
有人说他在学生时代写过很多伟大的诗歌,但就像上一个问题一样,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位24岁学生写下的故事。我们只知道,1988年,在反对以色列占领的游行和骚乱中,哈尼亚被认为是抵抗运动的领袖,并被以色列军队逮捕,从此开始了四年的黑监狱生活。
在以色列军事监狱里,酷刑和羞辱是每日必经之路。大多数囚犯甚至活不到被释放,他们中的大多数会在漫长的狱中逐渐死于饥饿、疾病或被秘密处决。即使死了,他们的尸体也会被摘除各种器官,卖给实验室,变成监狱长手中的一笔笔小钱。事实上,时至今日,仍有三位数的上世纪 80 年代被以色列俘虏的巴勒斯坦人仍然“下落不明”。
或许是因为狱警认为他很值钱,又或许是哈尼亚伪装得足够成功,这位未来的哈马斯领袖在以色列监狱里并没有受到太多虐待,他甚至还成功学会了希伯来语,阅读了大量以色列的书籍和杂志,成为巴勒斯坦人中少有的“以色列通”。
在狱中,以色列当局做出了一个他们认为非常错误的决定:把哈尼亚和哈马斯高层领导人阿卜杜勒·阿齐兹·兰提西、马哈茂德·扎哈尔关押在同一牢房。一些消息来源认为,哈尼亚在1988年暴乱前就已与哈马斯运动有联系,而另一些人则认为他此时才与哈马斯建立联系。但无论如何,1992年,当以色列迫于国际压力释放了400多名巴勒斯坦囚犯时,哈尼亚已成为两位领导人的重要伙伴。他们在黎巴嫩待了一年,与当地抵抗组织进行了密切交流,次年返回加沙。他随后被校友和教师联合推选为伊斯兰大学的名誉校长。
1997年,哈马斯创始人亚辛获释,久别重逢回到巴勒斯坦。在学生的推荐下,作为团队中的新鲜血液,熟悉以色列政治架构和文化体系的哈尼亚很快赢得了亚辛的赏识,并被亚辛任命为其办公室主任。这也使哈尼亚成为亚辛的“关门弟子”。
此后的几年里,亚辛时而遭到阿拉法特的软禁,时而遭到以色列的追捕。在这期间,哈尼亚或陪伴在亚辛身边,或与其保持密切联系,帮助他的恩师摆脱困境。这也使得哈尼亚在巴勒斯坦的影响力稳步上升。
需要指出的是,哈尼亚并不是指挥官,从未接受过军事和指挥训练,其主要任务一直集中在非军事方面,如教育改革、文化发展、基础设施建设、经济建设、队伍运作等,是典型的文职角色。
此外,哈尼亚一直都是和平主义者,他始终认为巴勒斯坦各派应该团结起来,通过国际社会的呼声完成巴勒斯坦国的建立,通过谈判和赎买的方式收复部分被占土地。虽然哈马斯早期的军事领导人大多对他不屑一顾,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治国能力在整个巴勒斯坦是无与伦比的。
2004年3月,哈尼亚的恩师、哈马斯领导人亚辛在得知以色列空袭后选择在家中去世;11月,法塔赫领导人阿拉法特在官邸猝然去世,巴勒斯坦高层出现权力真空,以色列随即加紧在被占领土上的摩擦和土地侵占。
在外界压力之下,2006年,哈马斯与法塔赫等巴主要派别决定通过投票和解,组建联合政府。在这轮选举中,哈马斯赢得议会多数席位,哈尼亚于2006年1月以高票当选为巴总理,开启了治理巴勒斯坦之路,并一度启动加沙滨海旅游区和约旦河西岸水利系统建设。
但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为了自身权力和美国承诺的5000万美元援助,开始频繁阻挠哈尼亚。其间,他曾两度遭遇暗杀,但都侥幸逃脱。2006年12月,哈尼亚带着筹集到的3000万美元捐款抵达拉法港,准备返回巴勒斯坦,甚至遭到巴勒斯坦总统卫队和以色列边防卫队的拦截和枪击。时任以色列国防部长阿尼尔·佩雷茨称,哈尼亚可以选择将这3000万美元留在埃及,也可以选择交给以色列。当他再次临近边境时,拦截他的士兵直接开枪打死了他的保镖,并把他的长子打成重伤。
2006年6月10日,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主席马哈茂德·阿巴斯(右)在加沙城阿巴斯办公室会见巴勒斯坦总理伊斯梅尔·哈尼亚。视觉中国
2007年2月15日,为结束哈马斯与法塔赫冲突,建立有效的联合政府,哈尼亚正式辞去总理职务。但他所期待的联合政府并未出现。2007年6月,加沙战役爆发,阿巴斯迅速宣布解散联合政府,开始了他在约旦河西岸长达十余年的“总统令统治”时代。加沙地带也屡屡在被以色列占领和被哈马斯收复之间徘徊,直至最终被以色列和埃及军队包围,成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人口最密集的集中营”。
这一时期,由于加沙经济和生存资源极其紧张,哈尼亚主要负责外交事务,为加沙民众筹集粮食、教育资源和救济资金,还试图为哈马斯建立有效的对外武器运送和维护渠道。然而,在2007年至2010年西方世界空前强势的时期,这些行动大多以失败告终。与此同时,以色列不断侵占巴勒斯坦领土、收买巴勒斯坦其他派别、暗杀哈马斯高层,哈尼亚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2011年,随着阿拉伯之春的爆发,埃及穆巴拉克政府被推翻,在阿盟的支持下,穆斯林兄弟会登场亮相。当时,穆斯林兄弟会正与约旦、法国和以色列联手,试图推翻叙利亚政府。为了消耗巴勒斯坦武装力量,穆斯林兄弟会承诺放松对加沙南部拉法港的控制并提供经济援助,并要求哈马斯提供士兵,帮助其干涉叙利亚战事。但穆斯林兄弟会提出这一要求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叙利亚政府多年来接收了大量来自以色列占领的巴勒斯坦北部地区的难民,并建立了大量难民营,巴勒斯坦人参与战争更容易被掩盖,也更容易破坏巴勒斯坦武装力量的合法性。
为了解决次贷危机和围困造成的双重经济困境,同时增强自身实力,获得稳定的后方和锻炼军事实力,哈马斯同意了这笔“交易”。我们也不知道哈尼亚在这次会谈中持何种立场,但他肯定是双方谈判的主要使者之一。
最终,这笔“生意”彻底失败了。穆兄会在2013年甚至还没收到几笔捐款就垮台了。巴勒斯坦宝贵的军事力量在叙利亚损失惨重。如果不是巴沙尔仁慈和解,这些巴勒斯坦武装人员可能都无法活着回到巴勒斯坦,更别说训练出将来在“阿克萨洪水”行动中扫清以色列围城部队的精锐部队了。
这次不成功的“买卖”也给了哈马斯一个教训。他们开始把军事和外交彻底分开,并指派专人负责。其在加沙和整个巴勒斯坦的军事斗争任务权力,完全交给了内部安全和情报部门负责人叶海亚·辛瓦尔。外交、贸易和对外谈判则交给了伊斯梅尔·哈尼亚。这一政治架构在2017年夏天形成。由于当时没有战争,伊斯梅尔·哈尼亚被各方推选为哈马斯政治局局长——也就是最高领导人。他的办公室主要在卡塔尔,但也经常在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国家工作。
2017年之后,哈尼耶的政绩一是争取到了更多的医疗援助和支持,减轻了加沙庞大人口带来的医疗压力;二是通过多边谈判,确保了加沙和哈马斯在中东乱局中继续获得自建资金;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成功会见了“圣城旅”首领、“抵抗弧”之父卡西姆·苏莱曼尼。
“抵抗之弧”之父——卡西姆·苏莱曼尼 视觉中国
“这个时代的巴勒斯坦是正义与虚假、正义与压迫、被压迫者与压迫者的边界。巴勒斯坦是一座神圣的火山,只有在占领者被驱逐后,它才会熄灭。”在与哈尼耶的第一次通话中,苏莱曼尼似乎就是以这句话开头的。尽管哈马斯在叙利亚战争中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但苏莱曼尼似乎充分理解这个离自己千里之外的组织的难处,并表示愿意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
此后,圣城军和真主党的教官开始进入加沙,曾在战场上交手的双方开始回顾整个叙利亚战争,总结各自战略战术的经验教训,分享彼此的收获。之后,武器生产线和高科技装备运抵,巴勒斯坦正式成为“抵抗弧”的一员。在伊朗的帮助下,“联合作战室”正式成立,巴勒斯坦不同派别获得了开展联合行动的能力。而这,几乎就是2023年10月7日冲突爆发前,被公开的所有故事。
自冲突爆发以来,哈尼亚一直在调解各方,试图结束战争,并已与卡塔尔、埃及、以色列和美国的代表举行了多轮直接和间接谈判。今年早些时候,他与卡塔尔埃米尔谢赫哈马德·本·哈利法·阿勒萨尼和王克俭等其他世界领导人会面,为加沙和平作出努力。
2024年4月,以色列对哈尼亚一家居住的社区发动空袭,炸死了哈尼亚的三个儿子和四个孙子。需要注意的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哈马斯”组织成员。这一行动是彻底的平民屠杀,是蓄意破坏和谈。但即便如此,驻扎在卡塔尔的哈尼亚坚称,他们的死亡不会影响正在进行的停火和人质谈判。他一直客观务实,为巴勒斯坦人寻求独立和未来,直到2024年7月31日被暗杀。
客观来说,刺杀哈尼亚的实际好处并不大,可以归纳为三点:第一,哈尼亚是各方公认的温和亲以派,这一属性直到他去世都依然存在;第二,哈尼亚的工作是斡旋和谈,其他对外事务早在去年底就已交由他人处理,刺杀他除了破坏和谈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第三,哈尼亚以谈判代表的身份在第三国被谈判方杀害,违背了最基本的外交原则、交战规则和国家道德底线。
2024年6月25日,哈尼亚80岁的姐姐等10名家人在以色列空袭中丧生,地点位于加沙城的沙提难民营。新华社
说了这么多,我们再来说说伊斯梅尔·哈尼亚先生去世之后的事情。
在长期的斗争中,巴勒斯坦人早已习惯通过原子化的方式分散自己宝贵的力量,正如哈尼亚的后裔至今还活着一样。哈马斯的领导人和潜在领导人被刺杀了无数次,但这些死亡并没有阻止这个组织的发展壮大。他们的基础是被西方世界刻意掩盖的数百万囚禁在笼子里的囚犯,是这个时代人类邪恶的见证者。
伊斯梅尔·哈尼亚只是一个勉强活下来的人(对于大多数巴勒斯坦人来说,仅仅活到成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成功地在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中活了下来,最终站在了巴勒斯坦人的巅峰,代表了无数未能爬到这个位置的人的功绩,最后倒在了为巴勒斯坦人民争取权利的道路上,就像江河里蒸发出来的水汽凝结成雨露,滋润了干涸的农田后又重新汇入江河。虽然江河可能会遇到堵塞和改道,但最终都会汇入大海。
从河流到大海!巴勒斯坦将被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