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我会蹲在田埂抓青蛙，那时经常能看到阿婆挑着木桶，急匆匆地往海边赶去。这是我小时候的记忆，这种情景有时也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的老家临近东海，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滩涂。阿婆是我发小阿俊的奶奶，她三十五岁时便开始守寡，依靠每天早早起来赶海，辛勤劳作，以此养活一家人 。
她被称作讨海人。
讨海人都讲，最低潮前后两小时是赶海的最佳时段。这个时候海水会退去，泥螺等海鲜更易于被发现以及捕捉。在春夏两季，夜晚退潮幅度比白天大，适宜晚上去赶海。傍晚时分，阿婆总会匆忙吃完几口晚饭，挑着两只木桶就出发了。
凌晨3点左右，天空布满繁星，一身泥浆的阿婆踏上返程，她的竹扁担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扁担压着两只装满泥螺的木桶，阿婆穿梭在低语的海风中，机耕路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泥脚印，这些脚印像一串咸涩的盐花 。
清明过后的泥螺最为肥美，其有着青灰的壳子，里面裹着如同软玉般的肉。阿婆回到家后没有来得及休息，立刻动手让泥螺吐泥沙。撒盐吐沙是一件精细的活儿，需要用大水盆来装泥螺。水至少要更换三次，盐要撒三遍，看着那些小东西慢慢地吞吞吐吐，吐出黑乎乎的东西。直到盆底看不到一星半点的杂质，才能够往陶瓷缸里码放 。
醉泥螺需用黄酒，黄酒要没过螺身，倒黄酒时要撒盐，同时用手臂拼命搅动，我问阿婆为何这样做，她没告诉我答案，只是笑着说害了这么多性命真是罪过！
封坛之前，要撒上几把盐，还要撒适量白糖和味精。阿婆讲，海货的腥气很重，需要甜味来去除腥味。
泥螺码好进行封口，一星期之后，才能够食用。阿婆表示，一天都不可以少。有一回我妈醉泥螺的时候，提前三天就把盖子打开了。我吃了之后，脸肿得如同猪头一般，十分害怕。阿婆摘下银器在我的天灵盖转了几圈说道，肉（我们那边老人都习惯叫小孩“肉”），别害怕！夜里潮水退去后，肿就会消退了。
很是奇怪，第二天我便没有事了。我们都讲阿婆具备与海神交流的超能力。
泥螺醉过之后更显肥嫩。开饭之时，舀几勺泥螺放到碟子里，再倒上一些老陈醋。将泥螺嘬进口中，先尝到的是咸味儿，接着是如同海潮涌动般的鲜味，最后黄酒带来的暖意，从喉头弥漫上来。
我爸总说，阿婆做的醉泥螺非常下饭，能让人吃下三碗饭。码头工人喜欢用它就着啤酒吃，还说它比鱼鲞更有嚼劲，更耐咀嚼。镇上的教书先生则喜欢用它搭配白粥，还说咸味淡一些才显得得体、有面子。
阿婆要挑醉泥螺去卖，她舍不得坐车，靠步行来到前所码头，在那里坐轮渡，渡海到海门，也就是如今台州市椒江区所在地 。
有一年她儿子跟人出海，遭遇风浪后再也没回来，她给儿子做了一个衣冠冢，出殡第二天，阿婆依旧三点起床腌泥螺，酒倒得比平常多三成，买的人却不敢多询问，有人说她糊涂了，却看见她胸口挂着一朵白色的水栀花，就好像海上未归的帆 。
公派留学的年轻人，非要说唐人街卖的醉泥螺味道不对，便自己去买鲜螺尝试了好几次，可依旧没有掌握制作方法。最后在视频里向阿婆请教，才知道黄酒必须要用临海的灵江老酒。阿婆讲，灵江老酒“清口”，这样鲜味才不会流失。
我工作之后回过一趟老家，见到了年近八十的阿婆，她正在菜市场门口售卖泥螺。阿婆的腰已经完全弯曲了，她那双手皲裂着，却依旧十分利索地进行装罐操作 。
看到我后，她露出了笑容，依旧称呼我为“肉” 。她讲起自己的孙子，也就是我的发小阿俊 。阿俊在船厂打工的时候，脊椎不幸摔伤 。此后他便一直失业在家 。她表示想为阿俊多存些钱 。
如今，一幢幢厂房在滩涂拔地而起，一座长桥横跨大海，一个国家级港区已然崛起，周边老百姓进入工厂打工了。
只可惜，从此再也看不到讨海人。
我时常会做梦，潮水退去后的滩涂上，新长出来的泥螺正轻轻地顶开薄沙。海风带着咸味吹过千家万户的窗纱，将几代人的光阴都腌制成了琥珀色。
阿婆九十多岁了，院子里闲置的罐罐，和岁月一同蒙尘。思念越来越长，醉泥螺的鲜美，越发清晰。我品味着这份滋味，就像咽下了整个东海。我到中年才明白，那绵长的鲜美来自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