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被誉为当代华语界最著名的剧作家、导演,创作了四十多部作品,其中不少都是经典之作,包括《暗恋桃花源》《宝岛村》《如梦之梦》等,演出多年仍脍炙人口。
1984年,赖声川在台湾创办舞台剧团“演艺工坊”;1998年,他首次将剧目带到大陆;2013年,与黄磊等人联合创办乌镇戏剧节;2015年,赖声川专属剧场——上剧场在上海市徐汇区开业;2024年初,由赖声川发起的(江西)会昌戏剧小镇暨会昌戏剧季001拉开帷幕……
2024年夏天,吴小莉与赖声川在上剧场相约问答。
赖声川:
去剧院实现了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梦想......
吴小莉:作为一个剧作家、导演,拥有自己的剧场是非常困难、非常不容易的。
赖声川:是的,很少有人有。我能想到不久前去世的英国现代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他在巴黎有自己的剧院。但那也是一栋老房子,大约有200个座位,和我们去的剧院不一样。我一直很羡慕他有自己的剧院,可以做他想做的事。
吴小莉:但是剧场总是需要支持,所以其实很辛苦。
赖声川:我还没有完全实现自己的理想,毕竟影院是在商场里,肯定是商业行为。对我来说,最好的是以后有机会有影院,没有票房压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吴小莉:这是你的梦想。
赖声川:对,这是我真正的梦想,在剧场演出,圆了我一个重要的梦想。
举个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的例子,《推销员之死》50周年时在纽约上演,《纽约时报》采访阿瑟·米勒,问他现在的百老汇和50年前有什么不同?他说:“很不一样,《推销员之死》在百老汇首演,这在今天是不可能的。一部严肃的剧作不会在百老汇首演,可能先在别的地方上演,等它被训练好了,才会来百老汇。”
吴小莉:市场接受了我才会来。
赖声川:对。当时是这些严肃的戏剧带动商业,现在百老汇是娱乐。阿瑟·米勒说我们是搞戏剧,他们是搞娱乐,是有区别的。
其实我是这个意思,在剧场里、在商场里表演,是商业演出,但是我们能不能让每一部戏都让观众觉得有营养呢?因为我觉得表演就两种,一种是你在剧场里看完之后笑了,但是第二天你回家就忘了;而我们希望观众第二天能够记住,而且还能让你去思考一些东西,让你的生活更加丰富,这才是我们在剧场表演的理想。
吴小莉:您来大陆十几年了,这也是大陆戏剧发展最快的时期,您觉得真的培养了一大批年轻人吗?
赖声川:这个还是很复杂的,这几年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都去影视行业了,因为戏剧行业支撑不住了。
吴小莉:但是通过你们这样的人的努力,观众是不是也开始接受严肃、有思想的电视剧了呢?
赖声川:是的,绝对如此。
吴小莉:你来这里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赖声川:接受严肃戏剧的人还是有的,而且在不断增长,这是我们想要的。也就是说,每年都有新的戏剧家,有第一次来看戏的人。我经常想,很多来这里的观众都是第一次看戏,他们可能是看《暗恋桃花源》或者《宝岛村》。我觉得很开心,因为他们第一次就能看一出好戏,既有趣又发人深省,他们开始接受、享受戏剧艺术。
赖声川:乌镇戏剧节——
随时随地都可以看戏的地方
吴小莉:2013年,黄磊邀请你去乌镇参加戏剧节演出,有人问你,在古镇演戏怎么样?当时你的问题是什么?
赖声川:其实我当时没有任何怀疑,是丁乃竹(赖声川的妻子)有怀疑,她说世界上有那么多戏剧节,就不要再办一个了。黄磊从杭州开车过来,“护送”我去了。但那天乌镇没什么人,游客也就10个左右。我一到就信服了,我说这个地方就是舞台,到处都是舞台。这个地方加上戏剧,化学反应太神奇了。
吴小莉:它具备什么要素呢?你说它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
赖声川:每个地方都像是一个舞台。
吴小莉:那你们最后能建多少个剧场?戏剧节的时候能同时上演多少部剧?
赖声川:第一年有五场,后来因为有网络大会,我们也借用了他们的一些大型“黑匣子”(会展中心)。其实当时路边的嘉年华不计其数,同时进行的常规演出大概有十几场。
吴小莉:乌镇戏剧节在世界戏剧节中处于什么水平?
赖声川:不大,其实不大。我们故意把它控制在小到中等的规模。我们不比较大小。比如说,著名的爱丁堡艺术节有 1000 场演出,太多了,就像自助餐一样,你吃不完。乌镇就不一样了。你一进乌镇,就可以步行到所有的剧院。
吴小莉:走进乌镇就感觉像走进了一个大剧场,到处都是戏剧。
赖声川:是的,十天的戏剧节,可以看戏,可以吃饭,可以喝咖啡,可以和大家聊戏,不用看车,可以坐在河边做梦,这十天很值得期待。
吴小莉:今年是乌镇戏剧节第十一年,你觉得自己的梦想或者目标实现了吗?
赖声川:其实远远超出我的预期。你无法想象第一年有多难。当时的问题是,我们该邀请哪个剧团来乌镇演出?我们到国外找一些我们认识的剧团,他们说:乌镇?哪里?浙江的?没听说过!他们只能说:相信我们,来吧!第一年戏不多,但有《如梦之梦》。从第二年开始,话剧加上古镇、水乡就火爆起来,后面就容易做了。
吴小莉:自己来的会多吗,还是有剧团自己来的?
赖声川:现在都是时间了!我们不用再找人帮忙了,他们总是问我们有没有戏,能不能来?他们都是世界级的团队。有一年我看到孟京辉接受媒体采访,他们问他,你觉得什么时候能赶上阿维尼翁戏剧节?他说,时间不是已经过了吗?(笑)
吴小莉:还有一点就是现在戏剧节很多,因为像您这样的大导演都在,很多娱乐圈的人都会去,可能有人会觉得乌镇戏剧节是演艺界的名利场,盖过了戏剧本身?
赖声川:那不会。对我来说,乌镇戏剧节的成长不是戏剧的成长,而是戏剧文化本身的成长。最初几年,因为我们经常在街上走,街上有人想拍照、签名。那时候我们就主张,可以逐渐养成见到明星就打招呼的习惯。现在确实经常在街上听到“赖老师您好”,我们也会这样打招呼;而且我们认识了娱乐圈的明星朋友,他们也喜欢来看戏剧。我们觉得这些都是好事,我们的进步就在这里。
吴小莉:您觉得乌镇戏剧节是娱乐性更强还是严肃性更强,还是娱乐性更强、严肃性更强?
赖声川:还是比较严肃的,所以这个我们很高兴。我们选剧目当然主要看它的艺术价值,世界上卖得最好的剧目我们可能不会接,因为它不需要找我们。
在“远离也好”的地方建设电视剧城
从2015年开始,赖声川每年都会带一部戏回父亲的家乡江西会昌;2024年1月,赖声川与丁乃柱、倪妮共同发起的会昌戏剧小镇开业。
吴小莉:其实2015年您就去了江西会昌,带来了很多剧目和您的表演工作坊,您去了之后,有没有逐渐在那里培养出一些戏剧爱好者,让您想到今年可以办一个戏剧季?
赖声川:对。那是我爸爸的家乡,非常偏僻的地方,条件也不太好。我就在想怎么帮助他们。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发誓每年都带一部新戏,在上海、北京、台北得到认可的作品,然后带到这个小地方,看看10年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当时我觉得这是一个10年的社会实验。
那里的年轻人对未来有什么期许?他们想去深圳或者其他地方打工,挣点钱再回来结婚。如果文化、戏剧进来,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做了一件事,就是让江西会昌的子弟到剧院实习、做幕后工作人员。今年年初,我们发起了会昌剧院小镇,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成立戏剧技术学院,培训幕后工作人员。
吴小莉:这个实验进行了不到十年,你的梦想完成了多少步?
赖声川:不敢说,因为路途很艰辛,这个地方太小了,我们想口号的时候就想到了一句:幸好离得很远。
吴小莉:因为远,而且“远了就好”,所以就有一个逆向思维。
赖声川:今年年初我们在会昌戏剧镇的时候,心里很感动。我们遇到了一些从江西会昌出国的年轻人,他们回来看到我们在建戏剧镇,就说一定要回来。有的人已经在伦敦、纽约了,知道有戏剧镇,就想过来看看,觉得这是一个回来的机会。我们也想过,会昌能不能逐渐培养出一些所谓的“会昌漂”?能不能把艺术家吸引到会昌来,把会昌变成一个小社会?我觉得不是不可能。
赖声川部分代表作品
为什么是38岁?
《暗恋桃花源》还能一直热下去吗?
吴小莉:《暗恋桃花源》舞台剧从1986年开始上演,一直不断改版、用不同语言演出,它有什么样的普适性,能让所有观众接受?
赖声川:我也不知道。两年前密歇根大学公布了我的12个英文剧本,放映了《暗恋桃花源》这部电影,电影院里挤满了人,外面想进去的人比里面还多。我有一种感觉,《暗恋桃花源》已经38年了,但看起来还是一部新戏。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新呢?我也搞不懂。可能是因为它的形式,两个剧团在争夺同一个舞台,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照搬这种形式,因为它不是那么容易掌控。也可能是因为它讲的问题,一边是爱情,一边是桃花源。桃花源也讲爱情,爱情是相当永恒的话题。
2007年,我在斯坦福大学任教,上演了《暗恋桃花源》。我的一个黑人博士生,他爸爸来看演出。演出结束后,我碰巧看到他爸爸在外面抽烟,一脸忧郁。我和他打招呼,他说:“太棒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哪个男人心里没有云之凡?”
吴小莉:你的云之凡就是丁乃珠(赖声川妻子)。
赖声川:因为她是云之帆,而且第一个公演的版本里,她演的是云之帆。
说实话,这些情绪也是假设性的,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写这些话也很容易。排练的时候,最重要的一场戏是在病房里,江彬流要去见云之凡,金士杰(江彬流饰)和丁乃珠(云之凡饰)两个对生活有着深厚感情的人,对这两个角色的感情也非常深厚,他们排练的对白,不仅不需要改,而且不能改,我一个字都没动。现在大家在剧中看到的,就是那天下午排练时一模一样的台词,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在某一刻,很自然地,丁乃珠(云之凡饰)说了一句:我要走了,然后就站起来走了。我在心里用念力告诉金士杰(江彬流饰):拦住她,拦住她,拦住她!为什么不拦住她? 她要走了!我差点喊住她。这时金士杰说:“志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吴小莉:这是金士杰(饰演江斌流)亲口说的——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赖声川:对,其实他早就想阻止她了,但是他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的性格比我晚一点,他很厉害啊!
吴小莉:这个非常好,让大家非常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赖声川:是的。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丁乃竹(饰演云之帆)就站在那里,她没有转身。她站在那里很久。听到这句话,她半转头回答:“我写了很多封信到上海,但一封都没寄出去。”接下来的一句话是我最欣赏她的地方。她说:“后来我大哥跟我说,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就会老。”她当场说出了这一切……
吴小莉:真漂亮。
赖声川:
人生最可靠的是“无常”
吴小莉:您的作品总体来说都很受好评、很受欢迎,但是1994年您的电影《飞人艾达》失败之后,对您来说是一个打击吗?
赖声川:打击很大,你说得对,可能我被宠坏了,不习惯失败,喜欢这部电影的人是真的喜欢,但是票房惨不忍睹,投资方亏钱了,我心里很难过,那种感觉很难受。
主投资人对我说:别难过,这很正常,继续努力。其实这话是安慰我的,其实对我打击很大。唉,成功失败都有可能,那干嘛还要努力?然后我就掉进了“深渊”。那时候系统状态不好,会死机,我这一生大概就死机过一次。我很幸运。从那以后,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今天,总能有新作品出来。
吴小莉:你有没有想过,那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者生活的变化,让你能够坚持到现在?
赖声川:当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找个海边,躺两年,给自己充电。二是台湾刚成立了一个新的电视台,超级电视,他们就像一个挑战,问我敢不敢做电视。我当时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电视台一直找我。我说,我找一群演员,然后工作三个月,看看能不能拍出一个每天都能拍出来的节目。如果三个月拍不出来,我就收手。我相信他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但是他说:好啊!
吴小莉:所以即兴时事电视剧《我们都是人》实际上拯救了你的创作生涯?
赖声川:是的。这让我重新开始工作。我本来应该拍40集,结果拍了600集。
吴小莉:是不是有时候这种跨界的碰撞和挑战是巨大的,能够激发斗志?
赖声川:这就是我想解释的。当我遇到瓶颈的时候,多做一些累活反而能让我走出瓶颈。因为电视剧每天都在播,压力很大。电视剧有一种“快餐”的性质。如果一个编剧一年写两部剧,已经很多了,但如果每天写一部剧,一周写五天,一整年都没有休息,那真的逼着你练功了。
吴小莉:还有一点,因为是情景剧,每天都有碰撞,反馈其实很快,这个好,那个好,你马上就能感觉到。
赖声川:是的。电视台有个很可怕的东西叫收视率,收视率是很不人道的东西(笑),但我从不屈服,因为收视率其实就是一个拖累你的东西。我们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我想我们做到了!喜欢看我们电视剧的人,也喜欢看我们电视剧。
吴小莉:很有意思的是,在一个地方失败之后,转换到另一个压力更大的战场,居然可以让你活着回来。
赖声川:我思考人生的时候,觉得一定要保持积极的心态和能量。对我来说,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就是“无常”。人生最靠谱的就是“无常”。大多数人认为“无常”就是没有永恒的好事,好事会变坏,但别忘了坏事也会变好,这就是“无常”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