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岁博士的困境:年龄限制与求职压力,如何抱团取暖?

admin

文|中国科学报记者孟令晓、孙涛

35岁生日前夕,博士二年级生蒋欣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95%的机会”。

她开始近乎疯狂地搜索各个大学的招聘信息,但现实却比她想象的要严峻得多:即便是一般的地方高校,博士招聘年龄限制一般也不超过35岁,只有极其优秀的应聘者才能放宽到40岁。

严寒中,她想到相聚取暖,她在社交网站上发文寻找35+位博士生,记录大龄博士生面临的困境:发表论文、毕业、求职、贫困病痛、另谋出路、选择城市、照顾父母、结婚生子、同龄人的压力、年轻同学的压力,还有那颗稍有触碰就碎的疲惫心灵……

蒋欣建了一个群,名字叫“35+事情开始变得有趣”,她说这句话是动画里反派的口头禅,通常当事情开始变糟时,反派总是露出邪恶的笑容,说“事情开始变得有趣”,她发现反派总是比正派角色更努力、更乐观。

群里留言的格式是“姓名+大学专业+年龄”,现在群里有40多位成员,很多都是30多岁,年纪最大的博士生也有40多岁了,他们会在群里聊自己的伴侣、孩子等话题。

35岁以上的博士生,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要背负沉重的负担前行,故事的结局谁也无法预料。

常见困扰:对此不满意

20多岁的小组长蒋欣和大多数怀揣期望的年轻人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在荒野中奔跑,可以在世俗的评价体系之外生存,金钱、稳定的工作、户口、房子、车子,这些都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命题。

硕士毕业后,蒋欣进入家乡的一家机关单位工作,工作多年后,她开始向往“远方”和“其他的知识领域”,于是萌生了读跨学科博士学位的想法。蒋欣回忆,本科期间,在一次交流项目中认识了一位老教授。这位老教授并没有按照本硕博的规律“升级”,而是在27岁之前专攻美术,本科之后重读文学,现在还在写作。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老教授的经历给了蒋欣重新开始的勇气。

20多岁的方立坤热爱跳舞,打羽毛球、篮球,也因跳舞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他穿梭在不同城市、不同领域,从未奢望过上安稳的生活。

那时的方利坤在校园与职场之间辗转,大学毕业后工作3年,后辞职准备读研,硕士毕业后又再次工作。工作并不稳定,几乎每年都会换工作,最短的工作干了3个月,最长的也干了1年多,还在好几个不同的城市换过工作。

对于跳槽频率,方立坤在简历中写道,有一次他辞职是因为公司解散了整个部门。更多的时候,他把原因归结为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方向,只能像陀螺一样被牵着走。于是他决定通过读博士来改变人生方向。

20多岁的于晓红是西部大学的行政老师,她的丈夫是知名985高校的博士,博士后期间积累了十余篇高水平论文,获得了西部大学当年配偶就业扶持计划的三个名额之一。可以说,于晓红当时是很幸运的。

因此,余晓红每天从早上8点坐到晚上6点,只和五六个同事互动,工作内容简单重复,甚至交谈的话题也仅限于养育孩子。下班后,她全身心投入做妈妈:接送孩子、做饭、陪孩子看绘本、哄孩子睡觉……这个婚前的“文艺青年”,几乎连看一本小说的时间都没有。

在备考博士的几年里,于晓红得到了很多身边人的支持。父母认为,不管贫富,只能睡一张床,但博士学位的价值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善良的同事们像八卦一样关注着于晓红的博士考试成绩,总是用幽默的方式安慰她,“考吧,考不上去还可以做行政,对你的一生都有好处。”

于小红也曾几次想过,不考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但这个想法最多只持续了几个月,博士学位和它所象征的另一种人生状态,牢牢占据了于小红的整个身心——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那些选择在更大年纪攻读博士学位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执念:他们不满足于此。

正如王小波所说,人生是一个缓慢被锤炼的过程。人一天天变老,奢望一天天褪色,最后变得像被锤炼的牛一样。但他们并不满足于琐碎的日常生活、复杂的人际关系、永不停歇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满足于三十年来一帆风顺的生活。

可他们没想到,不安的心注定要受到现实严酷的打击,学业、生活、就业的压力接踵而至。

主题:落后在起跑线上

作为年龄较大的博士生,课题组长蒋欣的博士论文几乎是“零基础”。

蒋欣自学考试成功后,却遭遇了研究方向的转变,她必须从头开始,自学本科、硕士课程。

蒋欣就读的文科博士项目正常学习年限为3年,但超过半数的博士生都处于延长学习状态。

读博士的第一年是高压训练,蒋欣从事的是新领域,比别人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每天工作学习十几个小时,一年到头,衣服基本不换,白天穿的晚上在宿舍洗,第二天再穿。

这一年,她提交了几篇课程论文,参加了四次学术会议,发表了两篇学术论文,参与了导师的三个项目。翻看与导师的聊天记录,满满的都是让她加快速度、迎头赶上的话语。

读博第二年,蒋欣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工作经常停滞不前,处于连续的“躺平”状态,导致博士论文题目迟迟未定。她向导师汇报了几个感兴趣的课题,但得到的反馈要么是没有学术价值,要么是导师无法指导,只能放弃。蒋欣想过把这些烦恼分享给博士同学,但同学们大多是刚毕业的学生,​​本硕博士不跨学科,这些差异意味着身边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烦恼,没有人能对她的经历产生共鸣。

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蒋欣在社交网站上发帖,希望找到一群能与她产生共鸣的老博士。

随着博士生陆续入群,“35+开始有意思了”群热闹起来,但活跃的博士生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很少说话,只是在沉默的“水群”里找到了些许认同。蒋欣观察了他们的社交网站主页,他们更多地把网络当成内心的宣泄口,偶尔说几句关于人生、社会的哲思。如果说这个群体有什么共同点,那可能就是孤独。

有一位37岁的工科学生,似乎“屏住呼吸等待毕业”。他的朋友圈在四年前就已停滞,很少在现实生活中与亲朋好友交流攻读博士学位的事情。只有在群里,他才能向同样处境的陌生人敞开心扉。这是他唯一的“树洞”。

于晓红去年12月加入这个群,她今年40岁,在上海一所知名大学读博士。

余晓红记得,开学第一天,她扫了一眼共享单车,沿着宽阔的校园大道疾驰而过。南校区水系密布,路边阔叶树浓荫蔽日,让她作为名校博士生感到无比自豪。从校门口到宿舍楼的路上,余晓红一路从各个角度拍摄着沿途的风景,发给了家人群和博士新生群。

大一新生群里有位志愿者在群里回复:“你现在觉得这条河很美,但五六年后你就会有想跳进去的冲动。”群里的大一新生对此并不理解,也没放在心上。

读博士二年级的于晓红亲身体验了新生们的笑话。学校对博士生的要求是至少以第一作者在SSCI/A&HCI/CSSCI期刊上发表两篇以上学术论文,其中一篇C类期刊必须是专业期刊。同班的博士生大多是高校教师,在深造期间都有在CSSCI期刊上发表论文的经历。他们一边完成博士论文开题报告,一边开始投稿小论文,而于晓红却连论文和投稿的基本流程都不懂。她意识到自己的学习进度已经落后了,而且差距还在拉大。

在为论文和出版而奋斗的日子里,于晓红发现自己的脾气和身体明显变差了,对家人和孩子失去了耐心,一点小事就足以引起争吵。读博士前,于晓红很少感冒;但如今年近40的她,已经对体检报告上各种腺性结节的术语了如指掌。与记者交谈的前几天,于晓红刚刚染了头发——毕业前的一年,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三分之一。

就业:“95%的机会丧失”

他们陷入了发表论文、毕业、找工作的恶性循环。对于蒋欣来说,35岁再担心就业已经晚了。

如果中国学生走本科、硕士、博士的学习路线,大概30岁左右就能拿到博士学位,然后35岁左右就要申请各种基金项目,后者依然是大部分大学评价年轻教授的重要标准之一。

除了申请项目,蒋欣在网上看到不少讲师、副教授被迫升职或离职的文章,但对于35岁以上的大龄博士生来说,是否能达到“升职或离职”的门槛,还是个未知数。

这些年,蒋欣见识了太多这样的评判:35岁是职场的分水岭,这个年纪如果还在读博士,多半是没希望了,拿到了博士也没用,何不早点积累经验……原来,人一旦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突然受到世俗评价标准的冲击。她开始抑郁、焦虑,开始怀疑毕业后,是否还有地方“收留”自己。

通过查阅各高校的招聘信息,她震惊地发现,现实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即便是普通地方高校,招收博士生的年龄限制一般也不超过35岁,只有来自国内外、学术能力突出、专业领域属于学校紧缺的优秀博士(博士后)研究生,才可以放宽到40岁。

在考博士之前,蒋欣就预料到了“35岁门槛”,她认为,即便就业空间在缩小,博士毕业后仍有30%到40%的几率找到教职、做学者。读了两年博士,蒋欣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她认为像自己这样年纪大、没有突出成绩的博士生,连5%的机会都没有。

35岁那年,蒋欣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必须靠人脉找工作的年纪。在之前的工作中,蒋欣积累了不少所谓的“人脉”,但即便在电梯里遇到不太熟的人,她也会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打招呼;在找导师为她写博士申请推荐信时,她总是要经过千百遍心理纠结才敢开口。这不是一条适合所有人的路。

蒋欣的博士生导师告诉她,“你这个年纪找工作跟别人竞争,别人有一篇C级论文,你至少有三篇。”

她想象着如果自己能如愿被大学录用会是怎样的情景。读了几年博士后,她发现评职称的过程“比任何戏剧都戏剧性”。如今,她的学术梦想早已“解构,不再算数”。

与大多数在高校谋求教职的博士生不同,于晓红将自己定义为“只想写文章,不想教书”的人。入学后,于晓红发现,身边的学长博士生90%都在谋求教职,只有极少数人对现状不满,想通过读博的机会改变现状。

于晓红认识的几位博士生,都是通过导师推荐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于晓红刚入学时,学校为她安排了一位在学术界享有盛誉的外籍导师。但另一位熟悉的老师说出了于晓红的顾虑:如果安排了外籍导师,毕业后怎么找工作?入学一年后,外籍导师离开了中国,学校又为于晓红安排了一位中国导师。

今年6月毕业的余晓红,真切感受到了博士就业的“寒意”。一位“双一流”高校的人力资源秘书曾委婉地表示,文科招聘的最低要求是发表3篇C级期刊论文、手上有项目,年龄限制放宽到不超过38岁。后来她得知,今年该校预聘副教授年薪高达40万元,吸引了周边多所高校的副教授前来竞争。

从各高校的招聘信息来看,年龄较大的博士似乎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门票和儿童

完成博士学位后,蒋欣几乎“放弃了一切物欲”。

她每年的奖学金几乎和学费一样多,此外,学校还会给博士生每月1500元的助学金,延长期后仍在读博士的则没有助学金。她从不化妆、不梳头,也很少买衣服。在北京租房一个月要花4000元,一边花着早年的积蓄,一边还要靠父母的支持。

随着父母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问题,蒋欣突然发现父母的老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从未为生计操心过的她,也从这一刻开始感受到了危机。

于晓红的付出就更高了,她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加起来每个月有3000元,对于一个博士生来说这笔钱足够维持生活,但想要追求额外的物质享受就有些困难了。

于晓红发现,班上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学都来自富裕家庭,学费和生活费不成问题,所以都没有打工。博士毕业延期后,学校不再提供补助,于晓红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前期打工积蓄和家里的资助。按照她读博前的工资来算,她这几年打工的收入至少有五六十万,这都是她读博必须付出的隐性成本。

对于方立坤来说,攻读博士学位的隐性成本则更大。

辞职前,方立坤是上海的一名算法工程师,年薪30万元。他现在在武汉一所实力雄厚的理工大学读博士,凭借国家博士生奖学金、助学金和课题组补贴,平均每月能挣3400元左右。但因为已经成家,光是房租就要花掉2000元。

工作最初几年,方立坤并没有攒下多少钱,也没有买房。再加上妻子的工作不稳定,方立坤读博士后,夫妻俩把积蓄全部花光了。方立坤每周要花三天时间打工补贴家用。

方丽坤也顶着父母生娃的压力,他理解父母的焦急,​​但也明白吃钱兽的威力。没房没车,没有未来工作,迎接新生命的不确定性太多。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继续打工,不打工意味着两个人的收入都会大打折扣。

蒋欣还没有考虑过生孩子的问题。她曾在社交网站上看到一句话,如果你想要生孩子,就要先证明这个世界是个好地方。她认为,结婚生子需要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住所,而自己目前“没资格”考虑这些问题。

作为一名已婚且有孩子的女性,40岁的于晓红深知带着孩子读博士有多么不容易。

疫情期间,余晓红在家攻读博士学位的两年里,她经常面临身份认同的矛盾。她是博士生,但在其他家人眼中,攻读博士学位是一份自由职业,意味着她不用进办公室,默认没有工作。很多琐碎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家里人”身上。早上七八点坐在图书馆,晚上十点多回到宿舍,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一种奢侈。

现实中,于小红每天早上8点前给孩子做好早餐,送孩子上学,回家后洗衣服、晾衣服、打扫房间。没有托管的日子,于小红下午三四点就要放下书本,接孩子放学,给他们做饭、辅导作业,每天有效工作时间只有3、4个小时。

这些无休止的琐事,把大把的读博时间分割成了小块,于晓红只能一边当学生,一边当母亲。

今年年初,于小红在上海一所学校待了不到四个月就回到了家,热情地拥抱了久违的孩子。但回家后的第二天,孩子就因肺炎发烧住院了。陪伴孩子十多天后,于小红自己也被感染,因肺部出现小面积白斑在医院住了十多天。二十多天的寒假,于小红都在医院值班,她原本打算在这段时间把毕业论文的重要一章写完。

于小红的丈夫并不是“隐身人”,他理解读博士的艰辛,主动承担起家长微信群的工作。在学校活动上,回复的都是“XX妈妈”,他少有的“XX爸爸”称号格外显眼。但在学校,于小红经常通过视频远程遥控,比如孩子明天穿的黑色运动鞋在哪个柜子里,因为很多琐碎的事情只有她一个人清楚。

于晓红发现,妈妈们总是更愿意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孩子,而这似乎与她们的工作状态并不无关系。

孩子上四年级时,余小红的丈夫试探性地问她有没有生二胎的打算。余小红知道,这种心态来自于和身边的朋友对比:大学家庭大多是二胎,有的响应了国家三胎政策,身边亲戚也生了二胎。但余小红无法想象自己再次成为一名母亲,重新养育一个婴儿。

在这些故事的最后,我们得知方利坤已经辞去兼职工作,专心攻读博士学位,与妻子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去年完成学校短篇论文发表要求后,余晓红原本计划今年6月毕业,但因为一系列疾病,她选择推迟毕业。如果没有其他变化,她希望年底通过论文答辩并毕业。截至目前,她尚未决定工作。

《35+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课题组长蒋欣几经周折终于选定论文题目,这标志着她的博士论文写作又跨过了一道难关。

今年6月,蒋欣建立的群聊人数还在增多,35+博士生的故事还在继续。在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上,谁也无法预见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也只能由自己书写。

(本文所有名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