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五的晚上,叶嘉约了几个朋友聚在客厅,桌上摆着几顿简单的饭菜,总共不超过40块钱。
这种朴素的生活很符合上海浦东老社区的气质,这里的房子都是90年代修建的,6层,没有电梯。
幸好房租还可以,7000块钱就能住上三居室,三个人合租的话,不算贵,如果住在东方明珠附近,这个钱只能住上一居室。
这里的日日夜夜一半是为了生存,一半是为了谋生。
叶嘉居住的小区 来源:受访者
晚上,往往是生活最紧张的时候,“叶家”们围坐在火堆旁聊天,叔叔阿姨们则安然入睡。白天,当叔叔阿姨们还在聊着昨天的事时,“叶家”们已经匆匆忙忙,躲在人群里,赶往地铁站。
叶嘉马上就要到达陆家嘴站了,随着车门的打开,他告别了平凡的小区生活,映入眼帘的是摩天大楼。
这是大多数人眼中的浦东A面,是一块集“最高”、“最快”、“最大”、“最前沿”等所有“最好”于一身的土地,这些密集的高楼大厦支撑着经济的高速增长。
但叶嘉看到的更多是B面。在监管层的三令五申下,证券公司降薪已成趋势,摩天大楼里的机构纷纷采取精简人员、“削减”预算等举措。
据东方财富Choice财经端统计及上市券商年报显示,截至今年6月30日,券商员工总数34.01万人,较年初减少10371人,降幅3.39%。
叶嘉聚会上的餐食 来源:受访者
明星投研人员天价薪酬的时代已经过去,“叶家”们的直接体现就是开始接受“替代品”,日常使用的香水从爱马仕换成了性价比更高的国货品牌;
你手中的那杯咖啡不再是星巴克、Manner的,而是9.9元的廉价连锁店的;
午餐从五六十元一个人的瓦格斯换成了只需三十元的外卖,晚餐则比较简单。
在叶嘉眼中,金融精英的滤镜正在逐渐褪色。
“过着紧张的生活”
与大多数金融精英一样,叶嘉拥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履历。
她是浙江人,在重点大学学习金融专业,后赴法国攻读研究生,2018年毕业回国,在国内一家证券公司担任研究员。
她就职的公司位于上海金融核心区陆家嘴金融城,这里聚集了8000多家金融机构。
一般而言,证券公司的收入来源于以下几个渠道:经纪业务、资产管理业务、投行业务、自营业务。2019年之前,经纪业务是证券行业最大的收入来源。
叶嘉说,市场红火的时候,在公司销售部,从业四五年的销售人员,一年工资加上奖金能拿到三五十万,基本是常态,年薪百万的也不在少数。
她负责资产管理,每月底薪3万元,市场好的时候,季度奖金能有10万到15万元。
拥挤的地铁 资料来源:受访者
对应的生活是:叶佳出门从不坐地铁,吃的都是人均200多元的西餐,连室友都说她只有在聚餐的时候才吃贵的食物,因为这样能“报销”。
她说,圈子里的人普遍过着相当体面的生活,例如:
我住的房子月租基本7000元起,每年的开支都在10万以上;每年购买几件奢侈品,开支至少在10万以上;偶尔的国内、国际旅行也要花费两三万。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叶嘉的熨烫机就挂在客厅里——他见客户的次数少了,穿西装的次数也少了,日常生活中没必要打扮得那么精致。
她称,以前每周约她见面三四次的客户,去年年中却很难约到,经过进一步沟通,客户告诉她,由于业务紧缩,暂时不考虑扩张投资。
即使她有幸约到了客户,她发出来的研究报告和投资建议也与随后的市场反应不一致,很难让客户信服,后续态度也会变得冷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叶佳的工作也从忙碌变得索然无味,公司也是如此,她说,老板说公司业绩下滑,他们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连报销款都卡住了”。
日子不好过的,不只是叶嘉的公司。
Wind数据显示,截至8月30日,已披露上半年业绩的43家A股上市券商,合计营业收入2350.23亿元,同比下降12.69%;归属于母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合计639.61亿元,同比下降21.92%。
半年报进一步传递出证券行业面临压力的现状。
南开大学金融发展研究院院长田利辉在接受新京报贝壳财经采访时表示,受资本市场下行波动影响,证券行业整体业绩承压,直接影响证券从业人员的绩效收入。同时,为防止过度激励和风险积累,监管部门加强了对证券公司薪酬的管理,导致薪酬出现政策性压缩。
2024年已经过去一半了,叶嘉的工资已经大幅下降,连去年的奖金都还没发。
和很多业内人士一样,她的生活开始向“物有所值”转变。比如,她把交通方式从出租车改为地铁,不再吃西餐,而是去熟食店买零食。她甚至把办公用的笔从进口的换成了国产的。
我的许多同事都不再像以前那么忙碌了,“每天就等着开市、收市,点点鼠标,时不时打几个字,写几份平庸的报告。”
叶嘉称,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用不了一年就在这个行业呆不下去了。
直到有同事跳楼,喧闹声又开始,有的说着各种八卦,有的对逝去的生命表示惋惜,但话语中夹杂着高薪、高学历、千万房产等高频关键词。
“好像没人关心这(金融行业)的变化了。”叶嘉感叹。
忙碌、风险和压力
叶嘉很怀念四年前的生活。
那是2020年,叶嘉在公司打拼了两年,也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业务板块。
“忙碌”或许是形容叶嘉当时工作环境的最好词语。
股市热闹非凡——2020年,两市总成交额达206.83万亿元,同比增长62.3%。据媒体报道,当年1.76亿股民人均盈利超过11万元。
公司里一片忙碌,资本市场的利好消息通过短信、邮件不断涌入叶佳的手机和电脑,客户和同事的即时反馈迫使她加快速度:更新完市场信息后,再按行业或公司进行分类汇总,分析后形成研究报告。
叶嘉忙到下午,还要做相应的服务工作,就是给机构客户传递投资建议。
这只是她最基本的职业,因为金融性质决定了这份工作的逐利性,尤其是对金钱的敏感性,让她不得不去追逐哪里有更多的钱。
叶嘉的研究生导师曾说过,金融从业者本身并不创造真正的价值,但要用自己的知识帮助企业、政府、乃至国家建设。
“有限的金钱就像一块蛋糕,从业者决定切蛋糕之后,要把蛋糕分到哪里呢?中间的碎屑就相当于自己分得的利润,这些碎屑积少成多,就带来了从业者的‘高薪’。”
圈内所有人都在为“蛋糕上的碎屑”而努力拼搏。
叶佳回到家根本就不能休息,必须打开电脑,关注国内外的各种信息,小到某家公司发布新产品,大到国际关系、地区冲突,否则,只要有一个信息节点没有关注,预测就会出现很大的误差。
一旦开始忙碌,基本上就到了清晨。
然而高薪的另一面也必然伴随风险和压力。
她表示,机构客户和散户投资者不一样,“散户投资者在股市投入几十万、几百万美元,但机构客户一次投入几千万甚至几亿美元,一旦出现大的亏损,我就会紧紧跟上。”
毕竟,机构客户的利益和叶嘉息息相关:如果机构投资成功,叶嘉的公司盈利,她也能分红。但如果叶嘉的报告出现较大误差,就意味着巨额损失,公司和她自己都会受到影响。
至于研究和判断结果,则全凭经验。
叶嘉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2021年1月初,她给客户提交了一份关于某公司发展的研究分析预测。
当时海外医疗配套产品匮乏,依赖中国产品出口。当月2日凌晨,还在电脑前搜集信息的叶嘉看到了苏黎世运河公布的营收数据——较往年有明显增长。
这意味着产品出口物流顺畅,海外需求增加。叶嘉认为,可以大举投资医疗制造下游企业。据她的报告,客户批量购买,并在股市中持有大量头寸。
意外事件接踵而至,先是6日美国政局不稳,美国股市下跌,后续反应波及中国,企业股也受到影响。
当时,重仓投资的企业股价大概在80-90元,而她预期的价格是120元,一旦失误,客户一天之内就会亏本,差不多相当于一套几亿的豪宅。
到了月底,公司的股价就达到叶嘉的预期,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比月初上涨了近一倍。
这次叶嘉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就连和客户经理见面,对方都表现得十分有礼貌,认真听她说的每句话。
那一年的年会穿插了多次奖励环节,到场人员大多获得了1000元现金红包,还有数十台苹果手机和电脑作为奖励,优秀员工的奖金从3万到10万元不等。
会议结束后,便是一夜的狂欢,当晚,叶嘉和几位同事在愚园路一家酒吧前喝得酩酊大醉。
她以为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的:无处不在的高压、高薪伴随风险、疯狂的消费。
那两年,叶佳保持着忙碌而充实的工作节奏,工资也稳步上涨,和室友、朋友聚餐是她缓解工作压力的方式,一顿丰盛的日料、西餐、海鲜,花掉上千也是常态。
那时,她和很多业内人士一样,几乎不用为钱发愁,每三个月就会有一笔奖金存入她的账户,足够支付在家乡买房的首付。
高薪受到质疑
这样的生活只能持续到2022年中期。
当年5月至7月,中国证券业协会、中国证券投资基金业协会发布了《证券公司建立健全薪酬制度的指引》和《基金管理公司绩效考核与薪酬管理指引》,财政部也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国有金融企业财务管理的通知》。
三份文件都指出,不少金融机构需要优化内部收入分配结构,科学设计薪酬制度,同时对高管人员的薪酬和总额也做出了相关要求。
券商薪酬下降的另一个原因是,随着注册制改革稳步推进,券商投行业务板块快速增长,在外资总额下降的同时,热钱大量涌入,导致盈利出现逆周期增长。
关于该行业高薪是否合理的质疑被进一步放大和审视。
叶嘉一开始有些不解,“在金融圈立足,极其困难。”
在金融圈,相较于从业人员众多的银行、保险公司,证券、投行是金字塔顶端的代表,通常聚集着来自顶尖大学的人才。
即便是清华、北大、复旦、交大毕业、履历光鲜的年轻人,也为了项目不得不熬夜;时刻握着手机,不敢错过任何一条信息;为了接近客户,聚餐、谈人生,在酒桌上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也是常有的事。
叶佳算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包括周末在内,她每天至少花12个小时做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如果按小时算,她的收入也只有70元。
“但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她说。为了在圈内立足,她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没有自己的朋友,这让很多圈外人无法理解。
“当然,外人未必关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互联网上出现财经圈这个词时,大多与“高薪”、“有钱”有关,即便在行业整体薪酬缩水之后,像叶嘉这样的研究员相对于很多人来说,依然属于“高收入阶层”。
根据Choice数据及半年报显示,今年上半年,43家上市券商薪酬总额约745亿元,较去年同期减少百多亿元,同比下降约12%。
根据Wind及公司中报显示,在有可比数据的41家上市券商中,上半年人均薪酬下降的券商占比达80%(33家),其中降幅超过20%的券商有9家。
“如果说2023年的奖金少了,那么今年的收入就急剧下降了。”
叶嘉称,他们所依赖的奖金大多是按团队分配,首席执行官有权分配。但根据相关要求,过度激励并不通过直接比例分配等独立考核方式实施。“(首席执行官的)奖金有些被削减了,我们自然也不能幸免。”
对于习惯了高消费的圈子里的人来说,有点难以适应。
叶嘉说,做行业的人都离钱很近,市场行情好的时候,能快速赚钱,自然就习惯了高消费。
比如,为了拥有一套好衣服而花钱购买名牌;或者为了在这个大城市里安居而在房价和房贷利率高企的时候买房。
金钱的反噬影响到了这个行业中的每个人。
有的人选择卖房离开,有的人选择退出行业,还有的人选择用极端的方式逃避一切。
叶佳庆幸自己并不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除了吃喝玩乐,最多在拿到第一笔奖金的时候买过一次名牌包,每个月都有固定的储蓄计划,保证以后的生活稳定。
但压力太大,她很挣扎,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坚持。
“我曾经很喜欢这份工作”
叶嘉不太愿意谈论未来。
她是家中独生女,靠自己的努力从县城走到欧洲,再走到上海,见过“牛市”,尝过高薪的甜头,也体会过差距:同样的努力,收入还不到原来的一半。
但她却有些迷茫,“就像一艘在风雨中随波逐流的小船,一切都不确定。”
她说自己不是个装逼的人,但为了这份工作付出了很多,“人生就是吃饭、睡觉、工作,连社交话题都是工作,更别提爱情了。”
一个周末,她正在用电脑工作,室友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即使在周末也要保持这么高的工作热情?”
叶佳已经没有周末的概念了,至于原因,她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工作带来的麻木,也可能是工作带来的正向反馈,尤其是拿到奖金的幸福感。
“但幸福转瞬即逝,你必须继续努力,才能不陷入幸福之后的空虚。”
她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就这样来来回回。“我爱这份工作,至少曾经爱过。”叶佳说。
现在,她收件箱里未读邮件越来越少,她生活中用于工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从业人员也减少了,据中国证券业协会数据,截至9月5日,全国证券从业人员34.11万人,较去年底减少11026人,降幅3.13%。
叶嘉有个朋友准备离开上海回老家,说自己在外面漂泊了五六年,攒了一些钱,准备回家找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我有几个朋友辞职去了海外,他们说做美元理财佣金能高达20%,一年挣一两百万不难。
也有人劝叶嘉辞职,利用休息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等待机会。
叶佳家小区门口盛开的栾树。来源:受访者
叶嘉还在看着。
业内总有新闻能引起轰动:“上市券商上半年减员7000余人,分析师、投顾逆势增员”、“员工数量减少近万人!多家头部券商降薪近两成,也有券商逆势增薪”。
但叶迦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和室友谈到了“想谈恋爱”,说到这里,叶嘉的室友对她说:“你脸上露出了笑容”。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叶嘉”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