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的崔馨月意外闯入了写悼词的世界里。
崔馨月正在德国读本硕连读项目。两三年前,她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接单来攒生活费。从 2024 年 3 月开始,一次意料之外的经历让她开始帮他人写悼词。找她写悼词的人涵盖各行各业,各个年龄阶段。有的是子女委托她为逝去的父辈写悼词,有的是父母为孩子写,有的是孩子为祖父母写,甚至还有人要为自己写悼词。
她迄今一共写了 45 份悼词。她不断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回顾陌生人一生的经历,这使崔馨月开始思索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价值。她将写悼词的经历发布在了朋友圈和社交平台上,令人意外的是,在社交平台上,这份经历得到了来自更多陌生人的意外关注和热度。
有人好奇怎样承接这份工作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有人给她提出建议,让她理解死亡、离世与哀悼之间的关系,还有人借着她的描述对生命进行重新审视。
最近,她决定停下手中的笔,开始重新思考这 45 位委托人给她留下了怎样的东西。以下是她的自述内容。
找到陌生人写悼词
去年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如此频繁地为陌生人写悼词。这几年,我在课余时间一直从事一些文字撰稿的工作来赚取生活费,比如写短剧、写年终总结等。我常常把写好的这些文字分享在朋友圈,正因如此,我不断接到老客户的订单。开始写悼词,是因为一条意外的旧相识的请求。
2024 年 3 月,正值春寒料峭之时,我刚刚回国开始休息。在某一天的凌晨,我收到了一条出乎预料的微信消息。
“能帮我写一份悼词吗?”
一位保安大叔带来了这条消息。他问道:“是给我儿子写的,你能帮我写吗?”他儿子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并且已经去世了。他说因为我是文化人,所以才找到了我。
微信勾起了我久远的记忆。在高中时期,我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作文比赛,却不慎忘记携带准考证。当时,大叔是比赛地点的保安。他察觉到了我的焦躁情绪,恰好他的儿子来给大叔送饭,于是他让儿子陪我骑车返回酒店去拿准考证。等比赛结束后,我回到保安亭并添加了他的微信,他热情地邀请我去吃他儿子做的饭,我们坐着一起闲聊。
此后七年未曾相遇,仅通过微信朋友圈见证彼此人生变化。他看到我高中参加比赛,接着上大学,而后出国留学。我看到他盘下一间小店,他的儿子也考上了他向往的医学院。他常在我的朋友圈点赞、留言。我似乎已习惯了这样一位和蔼长辈的存在。
看到消息的那个瞬间,我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起来。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儿子的脸庞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然而,他曾经帮助过我,所以我无法做到拒绝他。
电话沟通了约半小时后,我首先去查询怎样撰写一份悼词。我在各种软件以及网页上查找悼词写作的标准和范例,反复修改了一版又一版,但依然不满意。我心里惶恐,害怕承担这样的重任,担忧自己写不好会让他难过。为了能够写好这篇悼词,我带着水果去见了他一面。
走进他家之前,我原本以为他会握住我的手,然后放声恸哭。然而,实际上他只是眼眶发红,不停地讲述着。直到后来,他问我哪一张照片适合当作儿子的遗照。
他儿子生前的相片散落在家中的沙发上,我挑选了一张他高中时的照片。他说儿子小时候家境不好,没有每年都能给他拍照片的条件,所以只有中学之后才有照片。他对照片留存的不足感到非常懊悔,话语因为哽咽而多次停顿。
当看到那位哥哥的日记和照片时,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这是我写的第一份悼词,也是我花了最长时间完成的一份悼词。
有一位大叔委托我写第一份悼词,其余 44 份悼词的委托人,在我提笔之前,都未曾与我见过面,他们都是陌生人。
我把第一次写悼词的经历发布在朋友圈和社交平台上。之后,出乎我的意料,越来越多的委托人开始找到我,他们都希望我能够为他们的亲人撰写悼词。
写悼词与写其他文稿存在差异,需要和委托人进行前后诸多事项的沟通。我通常以电话沟通的方式展开。从开始沟通到结束写作,大概需要耗时两三天。然而,写作时间在整个过程中所占比例很小,我一小时差不多能写 2000 字。多数情况下,沟通时间比写作时间要长得多。
我未曾询问过他们,为何会找一个陌生人来为自己最亲近的人撰写悼词。然而,在一次次默默倾听的过程中,我似乎有所领悟。周围那快速且喧嚣的环境,以及那停不下脚步的生活,或许在要求着大多数人尽快从悲痛中走出。隔着手机屏幕面对陌生人时,他们一些原本不愿说、也不知从何说起的心绪,反而能够说得更加自在。我觉得,有时他们在和我阐述对悼词的想法,这不仅仅如此,还掺杂着他们自己情绪的吐露。
我在现实中见过除保安大叔之外的另一位委托人。这位委托人是一名海员,他常年在远洋货船上漂泊,没有固定的住所。当他接到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消息时,船刚刚靠岸,但此时离家还很远,最终他没能赶上父亲遗体的火化仪式。
我和他打过的电话数量与其他委托人不同,差不多打了三 N 通。他对悼词本身的要求,几分钟就能讲完。在剩下的时间里,他情绪毫无保留地外放,一边哭泣,一边讲述他父亲的故事,以及他这段时间生活的艰辛。
他对于悼词的文风没有特别的要求,在最后交稿之后,他也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然而,这三 N 次沟通为何会存在呢?我猜测,对于很多比较内敛的家庭而言,悼词更像是为数不多且能够直白诉说的一种宣泄口。
悼词通常长度不长,大概在一两千字左右。寥寥几句话实际上难以概括逝者的一生。然而,在倾听的过程中,委托人与逝者之间的感情,会让我觉得被爱与被想念就是活过的一个证明。对于他们而言,悼词就是对生命的凝视以及整理。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在写悼词的过程中,我只哭过一次。
一个与我年龄相近的男生找到我,他要为相依为命的爷爷写悼词。那位男生与我沟通时,我深有感触。他仔细地描摹爷爷痛苦的神情,讲述着他艰难地做出最终放弃治疗决定的过程。他看着爷爷被摘下呼吸机,感觉自己的生命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我抽泣着,聆听着他在电话那端的哭声。
我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给了我一个充满幸福的童年。如今,爷爷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和命运的感知。并且,爷爷现在处于癌症晚期。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与死亡进行一场争夺,争夺着爷爷。
我只要有机会就会给奶奶打视频电话,为的是看一看爷爷的样子。即便爷爷现在常常处于嗜睡的状态。
写悼词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看法。我更加珍惜在拥有生命的时候,能够向周围的人吐露一些羞于表达的情感。因为我发现,许多与逝者有亲密联系的委托人,都常常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未说出口的缺憾。
去年 9 月我回国,落地上海。那时在苏州的海员私聊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顿饭。我在苏州的一家面馆见到了他,他看上去已经摆脱了哀戚的情绪,整个人的心态积极了很多。聊天期间,他给我展示了那条用父亲一小部分骨灰做成的项链。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福建的一个小渔村里生活。他出海时戴着项链,这就仿佛带着父亲去见识世界,从而弥补了父亲生前他未曾带父亲看世界的遗憾。
崔馨月和委托人的对话。 受访者提供
海员告诉我,他父亲在他的人生中始终以沉默的方式支持着他。他们很少交流内心的想法,也从未亲口说过爱。
我父母情感很热烈,他们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告诉我在德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会叫我宝贝,告诉我他们的爱。然而,与他们高频次的表达相比,我自己说出口的次数却少得可怜。但现在的我变得更外露了,我不再害怕和我爱的人说一句——今天我很爱你。
我变得更加珍惜人与人之间的连接和陪伴。我曾以诗歌的形式创作过一篇悼词。这篇悼词的委托人是一个年轻女孩,她为患心血管疾病去世的外婆写悼词。在她年幼的时候,她曾险些被重男轻女的父母送人,而外婆将她留下来并抚养她长大,她求学路上的所有费用都是外婆通过打工挣来的。她大学毕业并刚拿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还没等分享喜悦,就接到了外婆心血管疾病救治未成功的噩耗。她对我说:“我想以第一人称给我外婆写一首诗歌。”
我未曾询问她为何要采用诗歌的形式。实际上,在与绝大多数委托人的交流过程中,我始终保持着倾听者的状态。在大约 40 分钟的通话里,通常委托人自己就能讲 30 分钟,而我很少表达观点或者主动进行提问。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此句一直在我备忘录的置顶位置。有时,我感觉自己犹如逝者与家属之间的一个摆渡者。倘若逝者像是一条即将汇入大海的河流,那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漩涡中心为其送行的那个人。
写完这 40 多篇悼词后,我感到他们在治愈着我,并且教会了我一些道理。倘若我不写悼词,那么我对人生的理解就不会这般深刻。
我不再把死亡看作生命的反义词
去年12月,我选择了停笔,不再接下有关写悼词的任务。
过去半年里,在频率最高的时候,我一周得写两篇悼词。这使得我时常陷入低落的情绪之中。我既不想见人,也不想去上课。待在家里的时候,我不停地看那些与死亡相关的话题的电影和纪录片。
写到大约三十篇的时候,我感觉死亡原因以及逝者生平都较为相似,竟然无法产生认真共情委托人的念头了。到了四十篇左右,我已然将其完全当作工作,此前作为摆渡者所具有的使命感好像被数量的累积给消磨光了,我觉得自己变得麻木了。我认为是该停下来的时候了,以便好好整理过去这段时间的情绪。
其实与我之前写的一些任务性稿件相比,写悼词的收入较为微薄,目前的收费标准是每千字 100 元。我更多地将悼词视为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对我而言,悼词不仅仅是一纸文字,它还记录着逝者的过去,同时也见证着生者的未来。
在我写悼词的这些委托当中,有一份是最为特殊的,它是委托人要写给自己的。这篇悼词将近一万字,其性质近似于传记回忆录。
那位委托人找到我时告诉我,他想为自己写一篇悼词。他曾去过全世界很多国家旅行,还在伊拉克的一个家庭生活了很长时间,陪伴那个家庭的孩子成长。去年他回国检查身体,发现自己患上了重症疾病,被告知时日无多,于是希望通过悼词的形式及时回顾自己的一生。在谈话过程中,他一直很牵挂在伊拉克的那段岁月。“但是我感觉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再回去看一看了。”他淡淡地说。
在电话沟通的约三四十分钟期间,他始终情绪平稳,未曾有太多遗憾与悔恨。我在日记中为他写下了“死亡不一定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这句话。在他的故事中,人生的宽度与高度已然远远超过了生命的长度。我仿佛才真切地意识到,人生是有其限度的,正因为有限,所以更应该去追求意义。
我期望能够活得深刻,将生命之中所有的精华都汲取进来,把那些非生命的事物全部击溃,这样就可以避免在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活过。收笔的那个时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电影《死亡诗社》里的这句台词。
崔馨月提到的电影台词。 来源网络
过去一段时间,我时常思考这 45 篇悼词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如今,我渐渐有了答案。上个月,我在日记中写下:“写完如此多的悼词之后,我觉得或许不将死亡与生命视为对立面会更好,把死亡当作生命的一部分,反而更能凸显生命的意义。”
最近,AI 相关的话题讨论十分热烈。我被问到 AI 在未来是否能够完全替代写悼词的人。我暂时认为 AI 不能取代写悼词的人,它也无法取代那些真正的文字工作者。然而,它可以充当辅助者的角色,展现 AI 本身所具有的光芒。
我很看好 AI 的发展。世界很大,并非所有人都有条件去找人写东西,也不是所有家庭都重视悼词这一事项。AI 的出现,对于那些不擅长言辞、不擅写作,但依然对逝者怀有真诚悼念之心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辅助工具。
在写悼词时,比较特殊的是,我需与委托人通过通话或信息进行联系,正如 AI 曾说过“人类最珍贵的部分,恰恰藏在那千分之一的失误率里”。写悼词这种与人打交道的事便是如此,对于委托人而言,作为真人去给予安慰,即便有些笨拙或不够面面俱到都没关系,其意义就在于那是来自另一颗心的温度。
我和 AI 的区别在于,我具备感知痛苦的能力。只要我会因痛苦而笨拙流泪,那么它就无法取代我。
等学业繁忙的这段时间过去后,我或许还会选择重新拿起笔去为陌生人写悼词。在我看来,我与这些委托人们的关系,表面上看似脆弱,但实际上却很坚韧。我们凭借着人类所应具备的共情能力,为逝者停下脚步,这份力量的强大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内心现实的一面裹挟着我,然而我也在为理想的一端而挣扎。曾经的我如此表述自己对世俗成功的看法,对于该如何与社会期望共处,我感到困惑。想起那位为自己写悼词的大叔,我第一次极为认真地问自己,来到这世界一趟,真正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这样能让我更坦然地面对死亡,倘若我真正地活过自己所期望的生活,那么对死亡就不会再那么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