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晚上，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成功举行了一场线上研讨会，研讨会的主题是“稳定币与国际金融大变局” 。
会上，王永钦表示，他是复旦大学金融研究院执行院长，也是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稳定币无法满足货币的三大特性，即单一性、弹性、诚信。其快速发展可能加剧美国国债短缺问题，进而影响全球金融稳定。他觉得，美国经济实力相对下降，中国正在崛起，亚洲经济地位有所提升，这些情况会进一步突显安全资产短缺的挑战，中国应当尽快促使国债成为全球性安全资产，以此来缓解全球安全资产短缺问题，进而提高人民币的国际地位，推动人民币国际化。
王永钦教授讲述稳定币的起源与发展，称其出现是对比特币等加密货币的改进尝试。改进方式有多种，当前讨论的这种稳定币以主权货币作抵押，与美国短期国债关联紧密，类似货币市场基金。然而，稳定币存在问题，无法满足货币的三个基本性质，即单一性、弹性和诚信。也就是说，稳定币无法保证价值不存在争议，无法根据经济需求创造新的流动性，仅依附于现有的资产，不能保证其不会被用于非法活动 。
王永钦教授还指出，稳定币的发展面临一个内在逻辑制约，这个制约无法克服。全球安全资产尤其是美国国债是短缺的。所以稳定币规模越大，对作为抵押品的美国国债需求就越高。这又会进一步加剧美国国债的短缺并推高其价格。
这和历史上美国1863年至1913年“国民银行时期”的银行体系类似，其失败逻辑和2008年前影子银行的失败逻辑一样，根本原因都在于底层安全抵押品稀缺，这种短缺构成了现代版的“特里芬难题”，全球对美元（安全资产）有需求，美国提供足够安全资产（国债）的能力与之存在张力 。且随着美国国力相对下降、财政约束增强，这一矛盾只会恶化。
王永钦教授觉得，基于安全资产短缺以及美国相对实力下降的趋势，中国应当尽快促使国债成为全球性安全资产，以此来缓解全球安全资产短缺的状况，进而提升人民币的国际地位并推动人民币国际化 。王永钦教授还认为，对中国而言，未来最为关键的问题在于国债 。大力发展国债，对中国的货币政策、人民币国际化等问题都有诸多好处，它会成为一种安全的人民币资产形式，会成为一种开放的人民币资产形式，会成为最重要的人民币资产形式。
以下为王永钦发言全文（已经发言人审定）：
感谢各位嘉宾前来，尤其是我相识已久的几位朋友，比如在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期间结识的曾刚教授，在哈佛期间认识的邹传伟教授，还有我的同事长江教授等。今天，我们要围绕一个极为热门的话题——稳定币，展开深入探讨。我会以三个问题作为线索来分享我的思索。
第一个问题，稳定币怎么来的？为什么走到今天？
2008年金融危机过后，全球金融体系的脆弱性引发了广泛不满，很多人觉得现有的金融体系致使了全球经济不稳定等诸多问题，于是全球出现了一股“去中心化”的浪潮，最初，这股浪潮始于中本聪的比特币。
至今，我们还不清楚中本聪到底是个人还是一个群体。比特币是一种基于共识的去中心化货币，它没有具体的锚定资产，也就是抵押物。所以其价格波动极为频繁和剧烈，起伏如同“过山车”一般。因此，尽管比特币作为一种货币的尝试具有创新性，却未能成功。
从金融理论的角度去看，一种资产倘若要成为“货币”，那么它必须至少满足以下三个特点 。
一种资产要能作为货币使用，必须满足无需质疑的特点，这就是单一性。具体来说，货币的价值在任何交易中都要被普遍接受，不存在对其价值的疑问，也不存在重新评估的需要。也就是说，货币在使用时必须能够“按面值”进行交换，所有交易主体都应该无条件接受这种货币作为支付手段 。金融学里所说的“按面值”，意思是货币的购买力在流通过程中是稳定且明确的 ，不依赖于市场主观评估 。所以，任何一种资产如果在交易中引发了对其价值的疑问 ，就无法满足作为货币的单一性要求 。
弹性，指货币供应量的调节能力，货币体系必须可根据经济活动需求灵活调整供应量，在经济活动旺盛、市场需求增加时，货币供应应能扩展，在经济衰退、市场需求下降时，货币供应也应能适时收紧，进而有效避免通货膨胀或流动性不足问题。弹性要求货币体系能够响应短期流动性需求变化，它还能通过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来调节经济中的货币总量和流动性，也能通过商业银行的信贷活动来调节经济中的货币总量和流动性。
诚信是指货币体系要具备防范金融犯罪的能力，诚信是指货币体系要具备防范洗钱的能力，诚信是指货币体系要具备防范恐怖融资等非法活动的能力。诚信的核心在于货币体系的监管框架，诚信的核心在于货币体系的合规框架，要确保所有货币交易都能满足反洗钱法规要求，要确保所有货币交易都能满足反恐怖融资法规要求 。这意味着，任何货币体系都得具备足够的透明度，任何货币体系都得具备足够的可追溯性，如此一来，金融监管机构才能够进行有效监控，金融监管机构才能够阻止非法资金流动。
现有的银行体系解决了单一性和弹性两个问题，采用的是双层结构。商业银行借助贷款创造存款机制，在经济活跃时可灵活调整货币供应，从而确保了货币的弹性。支付则依靠央行的准备金，满足单一性条件。这样的双层结构是一种奇妙的组合，在央行背书的情况下，商业银行创造了99%的流动性。最后辅以监管框架，以此确保货币不被用于非法目的。
比特币具备一定市场潜力，然而在这些基本特征方面，其表现不完全契合货币标准，特别是在单一性上，因其价值波动大，又缺乏法定货币那般的普遍接受度，所以无法作为货币广泛应用。故而，尽管比特币作为投机性资产在某些市场获认可，它却无法满足货币基本要求 。
即便这样，市场对稳定价值货币的探索仍未停歇。在这种背景状况下，稳定币作为一种能锚定价值且可用于日常交易的加密货币，顺势诞生了。加密货币大致能分成两类，一类是基于算法的无抵押加密货币，也就是Fiat Cryptocurrency，这类货币没有内在价值支撑，依靠市场机制来维持币值，另一类是有资产抵押的加密货币，目的是保证其在交易中按面值流通，比特币属于前者，稳定币属于后者。
稳定币发展迅速，这反映出市场存在现实需求，即需要更高效的金融服务，特别是跨境支付方面；需要更具包容性的金融服务，也就是服务无银行账户人群；还需要更具创新性的金融服务，比如可编程支付、DeFi接入。特别是在传统跨境支付体系效率低、成本高的情况下，以及在部分金融基础设施薄弱的地区，稳定币提供了一种潜在的替代方案。
稳定币通常把以主权货币计价的资产用作抵押物，它尤其和美国短期国债紧密挂钩。选择短期国债是因为，稳定币的价值特性跟货币相似，它的久期接近零。稳定币通过避开波动性大的长期资产做抵押，能更好地规避价值不稳定的风险。简单来说，稳定币以短期国债等资产作为抵押，它承诺按照1:1的比例进行兑付，以此来维持自身的稳定性。
这种运作机制，和货币市场基金，也就是Money Market Fund，简称MMF，十分相像。
美国有一种投资工具叫政府基金，它本质上是货币市场基金，功能和中国的余额宝类似，这些基金主要投资美国国债等相对安全的美元资产，以这些资产为支撑，向份额持有人提供1:1赎回承诺，类似活期存款。
然而，就算是投资美国国债的货币市场基金，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在金融危机期间，货币市场基金的1:1兑付承诺被打破了，也就是“break the buck”。当投资者担心底层资产价值缩水时，就会发生集中挤兑，这时这一承诺就无法维持了。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基金的净值跌破了面值，这暴露了它内在的不稳定性。
稳定币也面临着类似风险，这是由于，哪怕是被视作最安全资产的美国国债，其安全性也不是绝对的。2023年硅谷银行（SVB）倒闭就是证明，尽管它大量持有美国国债和抵押贷款支持证券（MBS），但在美联储激进加息的情况下，这些债券市价大幅下跌，造成了巨大未实现亏损 。储户恐慌挤兑，迫使SVB折价抛售资产，此时流动性危机瞬间爆发，SVB在48小时内宣告破产。这揭示了国债作为抵押品的关键弱点，其价值高度依赖稳定的利率环境，一旦遭遇货币政策剧烈转向和信心崩塌，“安全资产”也会成为流动性危机的引爆点 。
正如前文所述，货币至少要满足三个核心属性。
稳定币能否实现单一性呢？答案是否定的。使用稳定币进行支付时，交易方会担忧其底层抵押资产的实际状况。所以，稳定币无法确保价值的单一性。
第二是弹性，稳定币同样无法满足这一要求，其本质并非创造新的流动性，而是依附于现有流动性之上，所以缺乏必要的货币供给弹性。
第三，是诚信方面。稳定币在这一属性上存在重大缺陷。在现实当中，稳定币常常被用于非法活动。这损害了稳定币作为货币工具的诚信。
综上所述，稳定币无法成为“货币”（Money） 。这属于我今日所讲的第一个方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