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一次聚会上,我重逢了阔别十年的博士同学。她向我透露,就在上个月,与她结婚九年的丈夫,出乎意料地告诉她:“我对目前的工作和生活感到厌倦,我想离开你,去追求我向往的生活。”这一突变毫无预兆,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所有,投身于他所谓的理想生活之中。
2010年,《经济学人》美国版曾发表一篇题为“人生的U形曲线”的文章,文中提到,人生在步入中年阶段时,往往会遭遇幸福的低谷。以全球人口为基准,人们通常在46岁这一年龄节点摆脱“中年危机”的困境,步入人生幸福的上升期。该文章一经发表,便引发了广泛的共鸣。那些正经历中年危机的人们,纷纷迫切地寻求答案:人生幸福的转折点究竟是什么?
中年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并不快乐,便会寻求改变,迅速采取重大行动:如辞职、离婚、整形或周游世界。心理学研究表明,这种表面的叛逆行为,或许并非摆脱困境的正确途径。接下来,我将依托于经典的心理学理论,揭示大家对于中年危机的诸多误解,并引导大家对人生幸福的关键转折点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问题1:什么是“中年危机”?答:不是危机,而是觉醒的契机。
“中年危机”这一词汇,一经提及,便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焦虑、崩溃,甚至疯狂的情绪。然而,在心理学领域,所谓的“中年转变”实则更倾向于是一场“觉醒”的过程,而非所谓的“危机”。
心理学家丹尼尔·莱文森在其所著《人的一生之四季》一书中指出,中年时期,大约在40至45岁之间,构成了人生中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在这一时期,个体往往会对过去数十年所秉持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以及自身角色产生质疑。“这些年来我所追求的,果真是我所渴望的吗?”这样的疑问如同细针一般,悄然刺入了原本看似稳固的生活之中。
这种意识觉醒往往并非声势浩大的,而是悄无声息地渗透。你开始对那些曾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物产生质疑,诸如晋升加薪、购置房产车辆、孩子就读名校。同时,你对生活中种种“不协调”的现象变得异常敏感: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工作,却难以激发热情;即便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也难以带来真正的情感共鸣。
心理学家荣格将人生划分为“前半生”与“后半生”两个阶段。在前半生,我们倾向于关注外界,致力于追求成就与社会的认可;而到了后半生,我们则需要转向内心,去探寻生命的意义以及真实的自我。中年时期的觉醒,便是这一转变过程中的关键节点。
问题2:中年时期为何常常出现觉醒? 答案在于,那时你终于拥有了与自我深入交流的宁静时光。
在课堂上,我曾向学生们提问:“抛开你的职位和头衔,你究竟是谁?”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年轻时,我们热衷于向前奔跑,一心只想着“成就什么”,却很少思考“要成为怎样的人”。中年时期的觉醒之所以来得恰到好处,正是因为在这个阶段,你已经扮演过多种社会角色,也品尝过“成功”的滋味,这才让你有了足够的勇气停下脚步,自问一句:“我究竟是谁?”
哈佛商学院的亚瑟·C.布鲁克斯教授曾言:“你的身份并非仅仅由你的职位名称所定义。”这句话看似浅显易懂,却往往需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才能深刻领悟。他提醒我们要警惕“职业身份依赖”——这种将个人价值、成就、影响力或职位名称紧密相连的倾向。
对于那些习惯以成绩来衡量自我价值的成功人士而言,这种做法尤为风险重重。若你把全部的自我认同建立在所从事的工作以及他人对你的认可上,那么你就是在沙滩上构筑房屋。唯有了解自己是谁——包括你的价值观、你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以及你爱与被爱的能力——这样的认识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在《中年觉醒》一书中,亚瑟·C.布鲁克斯提出,众多人在步入中年阶段后,往往会有一个突如其来的认识,那就是他们的职业地位将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渐下滑。那些试图否认这一现象的人,很可能会在情感上承受更严重的打击。而真正的自由,源于我们愿意将“我是谁”这一概念从个人简历中抽离出来。
他提议,我们可以逐步将“我从事何种职业”这一话题,细化为以下三个问题,并与之进行自我交流:
我正在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真正改善了谁的生活?
如果没有头衔,还有什么在定义我是谁?
因此,人们往往在中年时期觉醒,这主要是因为你终于明白:你不再需要仅仅满足他人的期待,而是可以依据自己的尺度,重新定义何为“成功”。
中年觉醒的答案并非执着于过往辉煌的时光,而是要勇敢地顺应人生的转变规律:从战士的角色转变为智者,从征服的立场过渡到传承的精神。
众多人在遭遇中年时期的焦虑时,通常会表现出两种典型的态度:一方面,他们可能会大胆而任性地对自身的外在环境进行变革,例如更换工作、伴侣或是发型;另一方面,他们则可能竭尽全力地试图证明自己依旧年轻,比如加班加点工作、否认自身的疲惫感。然而,心理学的研究却向我们指出,真正意义上的觉醒并非来自于对周围环境的快速调整,亦非对年龄的简单否认,而是内心深处的逻辑逐渐发生改变的过程。
布鲁克斯在其著作《中年觉醒》中阐述,中年觉醒并非代表个人价值正在逐渐消逝,而是一种转变,即从侧重“流体智力”——即年轻时迅速学习、推理及创新的能力——向运用“结晶智力”——即个人累积的知识、经验和洞察力——的过渡。步入中年阶段以后,这种结晶化的智慧转变成了至关重要的核心资产,它能够成为你传授知识、塑造思想影响力以及获得深刻满足感的重要途径。
流体智力涵盖了迅速的思维、学习能力和创新反应能力。然而,这一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减弱;大脑的前额叶区域,负责工作记忆和执行功能,是退化开始的最早区域。从三四十岁开始,人们的思考速度和信息处理能力会逐渐降低。
结晶智慧包括判断力、整合力以及由经验所赋予的洞察力。这种智慧并非以速度为依据,而是与年龄息息相关。它无法通过短期速成获得,然而,一旦形成,便极为稳固。
人们若在追求“昔日之速”与“往昔之敏”的过程中,未能意识到自身能力的逐渐减弱,便可能陷入焦虑或职业上的迷茫。以贝多芬为例,他在年轻时凭借演奏与创作赢得了极高的声誉,然而随着听力的衰退,他曾一度陷入愤怒与绝望的情绪。然而,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他接受现实,转而投身作曲之后,凭借其凝聚的智慧,创作出了令人震撼的晚期作品。
所以布鲁克斯鼓励中年人:
觉察你是否正依赖“流体智力”的赛道继续奔跑?
尝试投身于那些能够充分展现结晶智力的岗位,例如担任导师、顾问、整合者或是战略家。
拓展工作的意义,从“我要证明自己”转向“我要传递价值”。
中年并非是智慧衰退的终点,而是开始将自身的优势从“流动智力”转移到“固化智力”的阶段。这一转变,在职业与心理层面,能够协助你更加平稳地度过“中年觉醒”的阶段,并引领你走向更为成熟和持久的职业发展道路。
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持有相似看法。他将人的生命周期细分为八个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个体都需要经历一个核心的心理挑战:从婴儿期建立起对周围世界的信任,到幼儿期学会独立,再到学前期培养自己的积极性,小学时期获得勤奋感,而青春期则需要探索自我认同。成年早期致力于建立深厚的情感联系,而到了中年,关注的焦点转变为“如何为他人及社会贡献价值”,步入老年后,人生的核心议题转变为如何直面过去,寻求全面的人生体验与内心的宁静。若每个阶段的心理挑战都能妥善应对,个体将逐步培养出积极的心理素质,这些素质将助力其成长为一个成熟且内心和谐的人。
Erikson特别强调,在人生的中年阶段,人们必须面对的是一种传承与停滞之间的矛盾。传承,即个体乐于将自身的经验、所学以及关爱传授给后代或社会,通过工作、抚养、教导、创作等方式在世间留下印记与影响。在生活常规中,人们会持续地消耗能量,随之而来的是热情、方向感和归属感的逐渐消逝。若能妥善处理这一阶段的心理矛盾,个体便能体验到一种长久的关爱之情——对家庭、团体、社会乃至全球的持续关怀。反之,若无法解决这些心理问题,个体可能会陷入疲惫、空洞和虚无的境地。
心理学领域的这些研究成果,实际上能够为我们揭示中年时期觉醒的若干启示。这些研究者们倡导我们摒弃对过往辉煌时刻的留恋,而是要勇敢地顺应人生转变的规律:从勇敢的战士转变为智慧的智者,从征服者身份过渡到传承者的角色。
中欧的学生们似乎与那些心理学家的观点不谋而合。他们的平均年龄介于40至50岁之间,为了协助这些中年学生探寻人生幸福的转折点,陈少晦教授设计了一套名为“理想画卷”的心理学练习。在课堂上,我们引导他们尽情地想象并绘制一幅关于人生理想的画卷。在这些学生的人生长卷中,我们仿佛窥见了他们从中年困境的U型低谷中奋力攀登,最终寻得幸福的答案。我们发现,众多学生的理想图景中,金钱、事业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未占据主导。近年来,我最为频繁地目睹的主题,便是一棵巍峨挺拔的大树。
树木在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里,被视为“自性”这一概念的象征,即我们人格中最为核心、最为完整的部分。它的根系深植于潜意识的底层,同时不断向上攀升,向着光明伸展。树根隐藏在阴暗的土壤里,象征着个体与自我阴影、原始生命体验以及生命根源之间的紧密联系;而枝干则象征着个体意识的成长、精神上的探索以及价值的实现。而枝叶与果实,则象征着个体向外延伸、滋养他人的能力。
中年之人眼中,大树非起始亦非归宿,仅是某一阶段之象征——既承载着自我认知的统一,亦预示着对理想自我的觉醒。它不再追求向上攀升的速度,转而思考如何深入土壤、如何为子孙、为集体、为社会留下一片庇护的绿荫。
因此,我时常深思,这或许并非偶然。那些四十岁左右的中欧学子,在画布上勾勒出一棵树,这背后或许是他们内心深处觉醒的呼唤——他们不再愿意被头衔所束缚,不再被外界的赞誉所驱使。他们所追求的是深入土壤的扎根与紧密的联系,是从对“成功”的追求转变为对“意义”的探寻,是从征服的欲望转向传承的使命。
这棵树,承载着他们人生重新组合的象征意义,同时也是他们心甘情愿留下的印记。
郑雪,担任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组织行为学副教授,是中坚力量升级课程-联席课程主任。